玉秋又来到当初的厂子里,安安心心地呆了下来,厂子座落在一个乡镇的外边,周围全是田野,正是春天的时候,油菜花黄澄澄地开得一眼望不到边,厂子里八小时工作制,不很忙累,不上班时,玉秋就夹几本书一个人去油菜地里看书,只所以这样,一是她喜欢诗歌、喜欢自己一个人琢磨诗句的技巧和写作,另外,她也想借着写诗来成就自己,古代人靠诗做官,现代如果诗写得好,成就个功名,有个稳定的收入和舒适的生活,应该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为此,她很努力,一下班就钻进书堆里,大家都夸她又漂亮又上进,厂里人都对她印象很好。
有一个叫晓庆的男孩,和她在一个班组,他很喜欢玉秋。晓庆长得很帅,一笑露两个虎牙,很象小虎队里的那个乖乖虎,每天上夜班时,在那空旷的车间里,他就无所顾忌地放声高歌,晓庆最爱唱那首《天竺少女》:呕,沙里瓦,沙里瓦,是谁送你来到我身边,是那圆圆的明月,是那潺潺的山泉……你那甜甜的笑容,你那长长的发辫……
每次唱这首歌时,他都深情地看着玉秋,玉秋也很喜欢他,她喜欢他嘹亮的歌声、微微的笑容和他弹吉它时的样子,更喜欢他每天早上都在玉秋的窗前喊:“小才女,快起床”,玉秋知道很多时候他的歌和吉它都是为她而弹唱的,但她从来不敢多想什么,虽然她们彼此都喜欢对方,并且周围也有好几对谈恋爱的。她觉得无论他们俩个是多么的喜欢对方,现在谈恋爱都是不现实的。因为他们都是打工者,她在飘着、他也在飘着,如果他们结合,未来的日子无论是去男方家、还是去女方家,再或者是继续在外面打工,都不是很安稳。为此,玉秋努力地压制着自己对晓庆的喜欢,虽然那种喜欢和她对高俊伟的感觉是不一样的,但那也是一种感情,需要流露和表达的,但是她不敢,她无法接受那样的生活,也无法想象,两个经济收入很不稳定,连自己都生活不好的人结合在一块儿,如何的生儿育女,负担家庭。
年轻人们在厂子里生龙活虎地生活着,厂子却因为生产的产品太落伍,行将倒闭,在这里生活了两年,玉秋很是喜欢这里,因为在这儿的两年里,她的写作有了长足的进步,如果写作能这样一直持续下去的话,她对成功还是很自信的。
厂子要倒闭的消息传出来时,她便开始莫名的惶惶,心里空落落地找不到依持,如果厂子倒闭,她将去哪里呢,因为经历过找工作的困苦,所以她很害怕失业;更让她担心的是,一旦厂子倒闭,她和晓庆很可能就要天各一方,再也不能在一块了,虽然两人从来没有说过什么,但从感情上来说,她却是十二万分的不愿和晓庆分开。
她惶惶不安的,其实别的工人也都很发愁,那时候的工作机会,不象现在那么多,这次失了业,隔多长时间能再就业,谁也不知道。因此,厂里的气氛凝重而颓丧,车间再没了歌声和笑声,大家都很担忧,工资已经几个月没发了,也不知道厂子一倒闭,这钱还有指望没有。另外,晓庆也很迷茫,不知自己下一步能去哪里。其实,在外打工的人,哪个不迷茫呢?明天到底在哪里,谁也不知道,他们象天上的飘絮一般,飘来飘去,没人告诉他们明天在哪里。
没想到厂子比想象中倒闭的快的多,厂子一关门,大家工资也都没指望了。一起去找厂长讨要过几次,要不来,好多人就走了,临离别时,晓庆想单独和玉秋谈谈,玉秋回绝了。看着晓庆拿着行李一步一回头的走了,玉秋好想冲上去拉住他,告诉他:“她很想和他一块儿走”。可最终,她还是克制住了自己。
晓庆走了,走向茫然不可知的未来,玉秋离开那个厂子后,便也如断线的风筝样,没了去处,没了方向,她又在附近问了好几家厂子,但人家都不要人,她又不愿回家。找不到工作,她心里就发慌、没有着落,玉秋正发愁接下来怎么办时,亚丽的厂里也要转产,并且要栽外地人,亚丽和金萍也是惶惶不安,几个人都不想再回家锅台地头的转,玉秋尤其害怕回家。
大家正发愁时,没想到竟喜从天降,亚丽从收音机里听到一则招工启事说:“偃市食品厂招工,户口不限,学历不限。”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事,能去大城市,这里即使再留她们,她们也不干了。
带着对大城市的憧憬和向往,几个人坐上了去偃市的车,汽车在路上飞奔的时候,玉秋的心也飞了起来。
汽车行驶大半天,当几个人看见路两旁的楼房越来越高的时候,车站到了。几个人一下车,头便懵了,因为车站里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声音,且每个人都匆匆忙忙的。从没见过如此场面的几个人立时便乱了阵脚,在忙乱的人群中她们紧拉着手走出车站后,猛然看见这条街的两旁,一幢幢十几层的高楼耸然而立,一种森森的都市气息扑面而来,玉秋一下子便惊呆了:“天,这么多的楼群,是怎么建的?”,玉秋在心里惊叹着,再看街道,也是那么的富丽和堂皇,那些漂亮的广告牌、巨大的电子屏幕、豪华的商店,一个比一个耀眼,一个比一个堂皇,再加上宽阔的街道、干净的马路,还有路上川流不息的人流和车群。一切都使人目不暇接,一切都使人眼花缭乱,在这新奇得眼睛都不够用的地方,玉秋被震惊了,不由得便在心里惊呼:“天,天堂不是就在这里吗?我要能在这里生活多好啊”。一个强烈的欲望忽然的便从她的心里蹦了出来。叹服的看着眼前的一切,她发现街上的人无论男女都一个比一个漂亮,一个比一个文雅。看着他们,玉秋只觉得她们几个背着行李包象叫化子一般,与眼前的一切都是那样的不协调。尤其是想到楼群就是他们建的,眼前的一切都是他们创造的时,她忽然的很是自卑,渐不敢再抬头,甚至不敢看对面行驶过来的人,她怕他们笑自己寒酸的模样和背着的行李。
几个人晕头转向的站在那儿,正不知该往哪里走时,有个胖老太从路对面步行过来,亚丽便上前问到:“您好,我想问一下……”那妇女看了亚丽一眼,还未待亚丽把话说完,理也不理的便过去了,“她怎么这样呢”玉秋说到,“大城市人,架子大。”亚丽说,金萍则有些紧张,一手提着行李包,一手死死的拉住玉秋,一声也不吭。看到旁边一个衣着不太讲究的卖水果的,亚丽又上去问5路车在哪里,那人倒挺热心的给她们指了路。
几个人找到5路车站牌后,站在那儿等着车时,玉秋不禁愈发的惊叹,惊叹这儿的姑娘皮肤是那样的白,嗓音是那样的轻柔、衣饰是那样的美丽,看着她旁边那姑娘的手象刚剥了皮的葱白一般,她忽然的便想起唐诗上形容的臂若圆藕、手若春葱来。惊叹着世上竟有如此娇贵、如此漂亮的美人的同时,她还残存着的那点优越感轰然倒塌了。原来外面人精这么多,原来世界是这么宽广,而自己的眼界又是这么的狭窄、思想是这么的简单,竟以为县城就是世界上的好地方,竟以为自己就是优秀的人了。原来自己是个井底之蛙,自家那个地方原来是个井底一样大的地方。“我是一只蚂蚁,小小的蚂蚁,从没见过大天大地的蚂蚁,我没来过大都市,哪知道世界是如此地华丽”。这样想着,她不禁感叹自己真不枉出来这一趟,她觉得这一看,眼界哗的一下便变宽了,视野也开阔了许多。仅仅是一看,她忽然间便明白了许多道理,忽然间便知道了天是那样的高、世界是这样的大,而自己这个乡妹子又是如此的渺小和无知。
5路车过来时,人们都争先恐后的上车,她们几个背着行李,好不容易挤了上去后,谁知却坐反了。买票时售票员嚓的撕给她们3张票后说了声“坐反了”,便继续给别人售票,而此时车早已开动。
一听自己坐反了,几个人一下子便慌了神,慌忙的要下去,可那个售票员只说了声“到站再下”,便再也不理她们了,任凭她们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样。
好像有一个世纪那样漫长,车才到了站,几个人迫不及待地跳下车,却发现自己到了一个更为陌生的地方,这一段的楼更高,一切比车站那儿更繁华。几个人茫然的站在那儿,如同站在另外一个星球上一样,一切都让她们感到惶恐、陌生和害怕,顺着街道走了一段,看见街那边有几个站牌,她们想过去看看,可街面上的车川流不息,象梭子似的无一刻闲暇,好不容易见中间断开了些间隙,几个人起身就要跑过去,可刚一迈步就听见一声大吼:“找死呀”,抬头一看,是一个交警在吼叫她们。
一番周折后,她们终于到了目的地,一下车,看着街两旁那高楼、商店,路边的栏杆、路灯、广告牌,无一不是人设置的、无一不带着人的痕迹,又想到乡里那乱七八糟的街道,玉秋只觉得城市和农村乡镇相比,城市就象花坛里被理了头的万年青一样,一切都被整理得井井有条,而农村则象野地里那从无人修剪,恣意生长的野荆和树木一样,无论是内在还是外形,都是一种自然的、原始的、杂乱的状态。
仨人又看地图又问人的,终于来到三东食品厂门前时,看着这个颇为气派的工厂门口还有穿警服的门卫把守着,她们好不高兴,小心翼翼地向那个又年轻又高大的门卫说明她们是来应招临时工的,要进去时,卫门却告诉她们,厂里人已招够,不再招了。满心的期望、憧憬和希望霎时成了空,什么也没有了,金萍哭了起来,玉秋也如被霜打了一般,看金萍哭得伤心,那个年轻的门卫也许动了侧隐之心,说他替她们再去问问,看能否通融一下,这使几个人感激得又要悌泪。那门卫进去了,几个人站在门口,看着门口出出进进的全是明显炯异于城市人的农村姑娘,有好多形象还不如自己时,玉秋不仅有点诧异。门卫进去一会儿后出来,说负责这事的人今天不在,让她们明天再来看看。
离开三东食品厂,看着天已黑了,仨人只得去找旅社住。街上的旅社都又漂亮又高大,她们根本就不敢进去,转了几条街后,好不容易看见一个门面有些破旧的,她们进去一问,最低等的房间最便宜的床铺,住一晚也得几十元时,仨人又出来了。又转了几圈,找了好长时间,看再没有比这更便宜的地方了,仨人只得又拐回来,狠着心掏出四十元钱,要了三张床。
工作没有着落,几个人心里愁闷,连饭也没吃就睡了,早上玉秋一睁眼,想起自己是睡在旅社里,是在一个远离家门的陌生城市里,一切都没着落时,心里便飘忽飘忽的。
仨人又去那个厂子时,高个子门卫说负责招收的人答应了。那一刻,三人高兴得直想跳起来,跟在门卫的后面,又是到宿舍找铺位,又是办证。宿舍是个仓库样的大房间,因为没有窗户,室内很是昏暗,整个房子被上下几溜大通铺排得满满的,也许是人多的缘故,不但气味很难闻,而且垃圾满地,但就是这样一个地方,也没有位置了,那个门卫来回跑了无数趟,才给她们安排了下来。接下来又要办证,跑来跑去地跑得她们腿疼心也开始狠狠地疼了起来,因为这里样样都得办证,都得花钱,到宿舍需办住宿证,得花钱,到车间办工作证也要花钱,就连进出大门,也得办个出入证,还是要花钱,来来去去跑了无数趟,也花了好多钱,一切总算安置了下来。接下来买饭盒、饭票……城里的东西都贵得要命,几个人的钱叽里咣当的便花掉了一多半。第二天去车间上班时,要求必备的白围裙和白帽子,又得交钱。玉秋来时就没多少钱,借了亚丽一点儿,搞得亚丽也紧张兮兮的,“如果围裙、帽子再一交钱,以后可怎么吃饭呀”,这样想着,她犹豫了,问那个车间主管的人:“不要这儿的可以不可以”,主管说:“要哪儿的都可以,只要你有。”这下玉秋有办法了,她回到宿舍,把自己那个白床单从中间一撕,然后又缝上两条带子,围裙便成了,然后她们又去附近的裁缝铺里买了三顶帽子后,一切总算齐备了。
对于这个门卫,玉秋她们很是感激,想买些象样的东西感谢感谢人家,可偏偏几个人钱又不多,没办法,只能买几斤水果送去,可那门卫却说什么也不收,这使得玉秋愈发觉的欠疚了,。
玉秋她们到的是硬糖车间,工作就是用糖纸把那些糖块包起来。坐在糖堆前的时候,看着这么多的糖,并且可以任意的吃,玉秋心中的高兴真是难以形容。可是,很快的,她就失望了,因为仨人一天才包了三袋糖,而一袋糖的工钱是八角,还不够中午她们几个人的饭钱。晚上吃饭时亚丽禁不住唉声叹气的,玉秋一半是安慰亚丽,一半是安慰自己的说:“第一天是学的,以后就快了”。
第二天,仨人共包了四袋,第三天,包了五袋半,第五天,仨人拼命包,还是连六袋都不足,玉秋也急了,想着这么拼命了,工钱还不够饭钱,几个人心里都沉甸甸的,偏亚丽又感冒了,头疼、发烧、饭也不想吃。玉秋去给她买药时,诊所里的医生给包了三天的药就要九元钱,把玉秋吓了一跳,先要了一天的,回去亚丽吃吃还是不见好,非要回家。看看留不住,玉秋和金萍无奈地送她走了。
亚丽一走,玉秋忽然间心情沉重极了,她多么希望自己能象一些“老手”一样,一天能包个五袋六袋糖呀,可她就是包不快,金萍到底是干活儿的好料,包的比玉秋快,这使玉秋不得不承认自己很多地方确实不如她。看着她闷声不响的只管拼命干,并不象自己样唉声叹气,她只觉得自己无用却偏又要强。
中午吃饭时她和金萍胡乱吃了一点就赶了过来,晚上又多包了两个小时,这样算算一天下来,包的糖总算可以勉强糊口了。苦累对于玉秋来说都不算什么,使玉秋不能忍受的是那几个正式工的态度,每天临下班交糖过秤时,看着她们那鄙薄、嫌恶、大声呵斥的样子,玉秋就觉得愤恨和不平,玉秋既羡慕她们那精致漂亮的外表,又恨她们的凶恶、刻薄和无情。这天秤糖时,金萍把糖放在磅旁刚一松手,不妨糖袋却倒了。“你是怎么搞的,不想交你过去。”那个妇女刻薄的说道,看着她那凶恶的样子,玉秋愤恨极了,禁不住好一阵生气,既为自己不被人尊重而悲哀,又为这么多人麻木不仁、任人吆喝而愤恨。每每这时,玉秋总觉得自己就象夏衍文章里的包身工样,可每次只要这么一想,她便对自己说:“怎么能那样想呢?包身工是没有任何自由的,自己在这里不是来去自由吗?”
寝室不仅是睡觉的地方,还是吃饭、消闲的地方,一个寝室住一百多人,每人就那么三尺宽的地方,除了被褥外,还都要放衣服、放碗筷、放鞋子,因此甚是拥挤和杂乱,偏寝室门又正对着厕所,所以室内空气很时恶浊,厕所的臭味、吃饭时留下的菜味、混合着一些有脚气和体臭的人散发出的怪味儿,总让玉秋憋闷、难以忍受。由于人多,在这儿干什么都得排队,打饭得排队、刷牙得排队,上厕所也要排队。
亚丽在时,玉秋还可忍耐,可自从亚丽一走,自从她不分昼夜、费尽心力却还是工钱不够饭钱时,她便陷入了一种深重的担忧和难受中,她兜里的钱已快光了。金萍的钱本就不多,这一花,那一花的,也所剩无几了。厂里的饭又贵的要命,离3号发工资还有一星期,两人每顿只敢去食堂打些面汤,然后到街上花一角多钱买两个蒸馍度日。街上的蒸馍看着又白又大的,实则虚的象棉花一般,两个馍她俩根本就吃不饱,可又不敢多买,因为多吃的话,钱就花不到3号发工资。
每天饥饿时,她就偷偷的吃糖,可谁知糖这东西,刚吃是甜的,吃多了就是酸的,再吃下去,简直比屎还难吃,因为糖是热性,吃多就上火,上火后人眼睛模糊、两耳嗡鸣。以前,玉秋总以为糖要比馒头和稀饭好吃的多,可而今她才知道,糖是不能当饭吃的,也远远没有饭食对人重要,虽然它远比饭食诱人。“是不是人的好多愿望与追求,就像这糖与馒头呢”,一边她饿的眼花缭乱,一边这样想着。每天口干舌燥、眼冒金星、肚子又咕咕叫着坐在糖堆前,玉秋就只恨自己在的是硬糖车间而不是蛋糕车间了。
又包了一段时间,两人也和别人包的一样多了,可谁知刚刚包珍珠粉包顺手,车间里却又换成了龙虾糖,龙虾糖虽然好包,可一袋的工钱却仅四角钱,忙活一天还是不够饭钱,这让玉秋对这个厂子失望透了,她也想到了回家。但一是工资没发,没钱回家,另外想到回家将永远与城市绝缘,命运将永远也没有改变的机会时,她就不再想回家的事了。金萍则更不想回家,用她自己的话说,她那个家看两眼都能把人愁死,地里的活儿干两日都能把人累死。“原来你也怕累啊?”玉秋这样说道,
金萍说“我也是女孩,我怎么就不知道累呢,但是当初在老家,也不知道还可以出来打工挣钱,只是想着托生在农村了,不累又有什么法子呢?也就认了。”
玉秋:“其实你心态比我好”
金萍:“不是我心态好,是我认命,你不认命,我知道自己家穷人贱,你不这样认为。”
听着金萍这些话,玉秋感到吃惊,她原以为金萍没文化,什么道理都不知道的,谁知她看得比自己还透彻和明白。
两个人在这里留也不是,走也不是,正为难时,玉秋听见她铺上的两个姑娘在谈论涧西一家针织厂招临时工的事,一听针织厂招工,玉秋想起自己的织帽技术,便决定去试试看,她让金萍和她一块儿去,但金萍一听人家要高中毕业生,就气馁了,任玉秋怎么说也不去,无奈玉秋只得自己去了。按照地图上的路线,东问西问的她终于找到了那个在西郊的厂,人家要人,但是需要有技术的人,自己什么技术也没有,她愿意接受人家可人家不愿接受她。
出了针织厂后,天地又是一片惨淡。工作没找到,她摸摸兜里的钱,心里也虚空虚空的。
终于到了厂里发工资的日子,领工资时又让刻章、又让排队,费尽了周折后,玉秋终于领到了自己的那份工资——24元钱,拿着这24元钱——自己半个月的工资时,玉秋心里好重好重,她生平第一次体会到钱是这般的贵重、这般的珍奇,这24元钱,她觉得比任何时候的钱都沉都重,比任何时候的钱都值钱。这一刻,她深切地理解了她妈为什么那样视钱如命。
工资发过之后,厂里唿唿啦啦地走了好多外包工,宿舍里也一下子空出了好多铺位,再也不拥挤了,看着那空荡荡的宿舍,玉秋却又感到莫名的难受,人都走了,自己和金萍去哪儿呢,回家,她不愿,但不回,在这里又如何生活下去呢。这样想着,她心里凄惨的要命,也感到生活沉重的她已无法忍受了。
在宿舍里呆着心里发慌,她便出了厂,顺着马路漫无目的的向前走去,不知不觉地,她竟走出了市区,到了一片荒芜的、不见人烟的山地里,一道又一道连绵起伏、绵延不绝的丘陵代替了路两边的楼房,一个连着一个的坟丘代替了原来的道路。
站在山地里,玉秋心里一片迷惘。天空阴沉沉的、要下雨的样子,眼前,到处都是灰蒙蒙的一片,到处都是灰色的丘陵和坟堆,看繁华的都市延伸到这里竟是这么个模样,玉秋觉得这儿象阴曹地府一般,她漫无目的地沿着丘陵走着,渐发现这丘陵上长着好多沙枣,玉秋摘了几颗沙枣,想起了家,想起了父母,想起了以前无忧无虑的日子,不觉心中好一阵黯然。
食品厂的隔壁,是一个中专学校,玉秋从外面回来,路那儿过时,恰是放学的时候,看着校门里出出进进的都是和自己一样年龄的学生,玉秋想起了高俊伟和苏小叶、瑞芳来,但是觉得她们好似在另外一个世界一般。由于漂泊不定,她已好长时间没收住她们的信了。前几天她想给她俩写封信,可想了想自己眼下的状况,她又不想写了。
厂里又打广告招来了好多新人,铺位又占得满满的,提价的事情也不听吭声了。看到这种情况,两人彻底失望了,那些在这里坚持的“老工人”则纷纷开始行动,另谋新的出路,回为新的大量陌生人的加入,也因为共同的利益和共同的需要,她们开始熟悉起来,并且开始交换起信息来。先是左铺的回来说,青年宫附近,有家饭店招服务员,两人便跟她们一块儿去了,玉秋其实很不想去饭店,但此刻不去也没法。
金萍没应聘上,玉秋因为有工作经验,形象也好点,被应聘上了,但也只干了一天,第二天便跑回来了,因为那饭店有个规矩,客人吸烟时服务员须给点烟,,第一天倒也平安无事的过去了,谁知今天,有一个客人,嫌她服务不周到,烟衔在嘴上,非要让她点不可,她说什么也不点,那人恼了,大发雷霆,大骂了她还拍桌子叫老板,老板来把她训斥了一顿,她气得要吐血,立马便走人了,她觉得他们这是明显的在逼迫人,明显的让人奴隶化,心里骂着他们这群王八蛋,埋怨着还喊什么人人平等,她气呼呼地回来了。见到金萍,她一边气得大骂,一边发誓说:“以后就是饿死,也不去饭店干了。”金萍说:“不去这种地方,又有哪儿可以去呢,”“天无绝人之路,再看看吧”,玉秋说到。
第二天,两人一块上街找活儿时,发现一家职业介绍所不但可以介绍她们做工人,而且还可以介绍她们做营业员,两人一听便动了心,当即便倾其所有的交了介绍费,老头收过钱后说:“你们先在这儿等一会儿,我去打个电话让人来接你们。”便出去了。过了一会儿,他回来说道:“他们今天人不在,你们明天再来吧”。
第二天,她们俩又来时,老头又出去打了个电话回来说:“人出差了,大概明天回来”,玉秋一听他说大概二字时,有些不放心,便问那老头道:“你不是说急招吗,怎么人又不在了呢”“人家也不能为招个营业员什么事都不干吧”,正说着,又有人来找工作,那老头慌忙的和来人打招呼,不再理玉秋了,俩人没法儿,只得离开了职介所。
在焦燥不安中两人又度过了一天。第三天再来,老头儿对他俩说:“我已打过了,还没回来”,玉秋一听,便急了,和那个老头吵了起来,可吵了半天,也吵不出个结果。气呼呼的回来,恰巧那个包糖很快的老手儿“小玲”在宿舍里,俩人说起这事,小玲一听便说道:“你们咋去那儿呢?那都是骗人的”,“不会吧”不会你再等几天试试”,玉秋一听直后悔的要命,一边后悔着,一边便要去要钱,“那肉包子扔到狗嘴里,你还能夺回来吗?”小玲说,“那总不能就这样让他骗了吧?”“钱已给过人家,你又能怎样,不信你去试试”,“不行,我去看看”玉秋说着,便和金萍又去了那家职介所,老头果然还在推托,两人让他退钱,老头不退,两人刚吵两句,出来一个凶神恶煞的青年,问她们是要钱呢还是要拳头呢,两人没法,只得回来,在路上走着,玉秋只觉得满世界都是陷阱,每个人的面孔都带着阴森。走在城市的大街上,她觉得如走在阎罗殿内一般,说不出的愤恨,沉重,但却欲哭无泪。没日没夜的干半月,总共才挣了24元钱,可这一下子就被人骗完了,如今想回家也回不去了。可若不回去,接下来馒头也吃不上了,这样想着,玉秋心里似压着铅块似的上不来气儿,金萍一声不吭地走着。兜里没钱,两人也不舍得坐公共汽车了,顺着街道默默地走着,原先曾使她大为心动的街道这时却让她觉得一切都是沉重和压抑,街上的人,街上的汽车,尤其是街上高高的楼房,还有那装璜极豪华的商店都莫名的让玉秋难受和可怕,都让她不愿看也不愿想。走到老城时,一家贸易大楼开张,到处都是彩旗,到处都是嗽叭声和喧哗声,还有人穿着燕尾服排着队在奏乐,围观者把路都堵塞了,听着喇叭哇哩哇啦的正在介绍这家公司,说这是个跨国公司什么的,业务范围遍及东南亚,固定资产三千万什么的,猛然听到几千万这个数字,玉秋的心似被荆棘猛然扎住了般的痛了起来,她以前在家时总怀疑千万这个数字的真实性,现在虽然不再怀疑了,可除了广播里、电视里她还从未亲眼见过这些远的好似另外一个星球上的事物。而今,这个千万资产的公司、还有他们公司那最高最华丽的高楼就矗立在眼前,楼上的各式标语、各色彩旗就在眼前飘扬,为这个公司奏的乐曲、鞭炮、喇叭就在耳边轰响,一切都在证明着这公司的存在,她却又为这个存在感到揪心的疼痛了,疼痛千万的资产在自己眼前手舞足蹈,可自己却连1角多钱的馒头都不敢多买一个,连2角钱的车票掏着都觉费力,看着乐队奏得那么欢快、楼上的标语和彩旗那么鲜艳,玉秋一眼也不想看下去了,这一切愈是热闹愈是漂亮,她则愈感到仇恨和悲惨,感到一种可望不可及的无力、愤恨和绝望。
两人一路走着,谁也没说一句话,但一到宿舍,金萍便放声大哭,她这一哭,玉秋也忍不住了,两人抱头痛哭。小玲从外面回来,看到这副样情形,便对两人说到:“要不,你俩今晚也和我们一块去歌厅上班吧,一听有地方上班,两人立时便不哭了。具体到歌厅是干什么的,两个人并不知道。
晚上,两人用小玲的化妆品,学着她的样子描了眉、画了眼,跟着她来到一个热闹异常的地方,只见高楼上霓虹灯一闪一烁,幻化出不同的色彩和形状,使得周围的一切都显得变幻莫测、扑朔迷离,看着在这夜晚绚丽的灯光下人仍那么多,车也仍是那么多时,玉秋想起了海市辱楼这个词来。
跟着小玲进到一栋漂亮、讲究的楼里,看着幽幽的灯光下,墙壁上包着金丝绒布,地面铺着软软的地毯,天花板上一盏盏灯光若晨星一样幽幽的闪烁着,一个似地球仪一样的球形灯旋转着,射出五彩十色的灯光,门口还站着两个待卫,玉秋有点做梦的感觉,“天,这么好的地方,人家会让我们在这儿吗?”她正自卑的想着时,小玲把她俩带到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面前,向他做了介绍后,那男子打量了两人一下,看着玉秋说道:“这个形象还可以,只是没经验,待遇只能试用后再说了”。然后又对着金萍说:“这个吗……”看见这种情况,金萍一颗心一下子提到了喉咙处,玉秋也紧张得不行。“老板,我们一块来的,你就让她试试吧”“嗯……那就试试再说吧!”那男的这样说到,一听到他这样说,两人悬着的心才落了下来。接着,那男的让人拿来二套工作服让她俩换了,然后安排金萍跟着小玲,玉秋跟着另一个女孩儿到包房里上班。
玉秋激动而又紧张,同时也是迷迷湖湖、惶惑慌乱地跟着那个女孩到了一个飘着烟雾满是呛人烟味的房间里,看见一群三、四十岁的男子正在唱歌儿,他们一个个西装革履,红光满面,身体饱满的象花生一样,一看就知道是“城里人”。两人刚坐在那儿,她正想问那姑娘她们干什么活儿时,一个男的过来请玉秋跳舞,玉秋慌乱地站起来,刚想说“我不会跳”,却被那个姑娘暗暗地掐了一下。这时,那男的已拉住她的胳膊了。随着那男的步伐,她胡乱地走着,正慌乱时,谁知那男的却把她愈揽愈紧,初时她还不好意思,及至发现那男的故意这样时,她忽然感到一阵恶心,想要推开他时那男的却死不松手,且象面条一样愈粘愈紧,一阵阵烟味混含着一种说不出的味道传过来,使她很是恶心。玉秋急着抽身却又抽不开时,她照着那男的脚上狠狠的便是一脚,那男的“哎哟”了一声松开了手,玉秋推开他便跑了出去。
夜风冷冷的吹来,她撩了撩自己的头发,一肚子的恼怒和气愤:“为什么这种男人这么不要脸,却活的肠满脑肥红光满面。自己辛辛苦苦、堂堂正正的做人,却连饭都吃不饱,处处受人捉弄,到处被人欺骗。这叫什么世界,这叫什么社会……”
她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头脑懵懵、漫无目地走着。不妨一抬头,却看见街边一个和自己同样年龄的女孩子,穿着一件漂亮的带花边的衣服,着一双红皮鞋,娇柔的挽着她父亲的胳膊在散步,看着她那幸福、慵懒的样子,玉秋想起了家来,她好想回家的同时,心中却有另一个声音在说:“不能回,不能回,回去你的命运将永远也没有改变的机会了”。“可不回又怎么办呢?呆在这里,不被饿死也要被困死的。”另一个声音说,“你现在连路费都没有,怎么回呢?”“天无绝人之路,再坚持一下吧”。
就这样她内心充满矛盾地走着,不知不觉的竟回到了宿舍。在宿舍里等到很晚,金萍和小玲她们才回来,玉秋原以为她不辞而别小玲会怪她的,谁知小玲什么也没说。金萍则一脸潮红,很高兴的样子,躺到被窝里的时候,她悄悄地对玉秋说,一个男的给她二十元的小费,一听二十元,玉秋有些吃惊,但她还是说到:“那地方不是什么好地方”,
金萍说:“这我也知道,但不去这种地方,又没别的地方可去,咱总不能坐这儿饿死吧”,
玉秋说:“有些地方饿死也不能去”,
金萍说:“现在都到这一步了,还想那么多干什么”,
玉秋说:“我有点想回家”,
金萍说:“别回了,哪怕再干几天哩,挣点钱了再回去也行”,
玉秋说:“那我明天再看看吧,如果找到工作,你就别去那里;如果再找不到,咱就回家或到县城去找工作,好不好?”
金萍:“好”
第二天,两人又一块出去找了一天,没想到竟找到了一个门诊勤杂工的工作,但只管住不管吃,而且只要一个人,玉秋考虑到金萍条件不太好,本想让她留在这儿的,但金萍不愿留,人家也不愿要,没办法,明天只有玉秋来上班了。
两人一块出了那个小医院,又在街上转了半天,也没找到别的什么机会,看看天也黑了,两人也累了,金萍便急急忙忙地要向回赶,又要跟着小玲她们去歌厅上班。玉秋不想让她去,但金萍说:“要是不去的话,连这个工作也没了,另外不去的话,我们吃什么呢?”玉秋说:“不是有二十元了吗”。金萍说:“二十元就是还啃蒸馍,够咱俩吃几天呢?”玉秋一听不吭声了。
小医院里很是忙碌,尤其是眼科,由于是独创的中药治疗近视眼,也由于广告做得多,所以来看病的人很多,礼拜天排队的人甚至排到了街上,由于工作来之不易,玉秋很珍惜这份工作,一天到晚都忙个不停,勤快得大夫们都夸赞不已。一边忙碌,一边玉秋借来一些书籍,晚上的时候就自学。要想在城市立足,她觉得她的文化太有限了,这个医院里的人,不是本科,就是大专,最低的也是中专。她觉得只所以自己做勤杂工,就是因为自己文化太低了。为此,她决定参加自考,并且暗暗地打算,这个月工资发下来后,她先把钱给金萍一半儿,让她别去那儿了,余下的就去报名买教材。
由于有金萍的援助,玉秋能吃上饭了,但想起金萍还在那儿上班她心里就不好受,并且一想起金萍就想起那家黑职介,她就恨得咬牙切齿的,就想报仇雪恨,为此她一直问别人哪个部门管职介,可好多人都不知道。没想到还没待她举报,黑职介就被查封了,这天她从黑职介门前路过,恰好管理部门正在没收职介的东西,玉秋在一旁看了,心里那个痛快呀,简直没法说。她一边拍手称快,一边觉得城市到底是城市,文明程度呀、政府办事效率呀都比农村要高。农村里天高黄帝远的,什么问题政府都是三令五申却不见效果,因为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政府不让打白条,县里就说:“好,以后决不打白条。”结果呢,他们把公粮款抵押成这费那金的都直接给扣个一干二净,白条确实没了,并且那个县的县长可能因此而被当做模范或荣升一级,而农民呢,照样的没有得到任何实惠。
玉秋这样想着,只是觉得城市里什么都好,她并不知道,城市里是比农村各方面要好些,但也不是没有问题,就象这个职介样,现在被封住,但过不了两天,换个地方照样开业。
她心情愉快地回来,没想到竟有一桩好事在等着自己,前几天眼科的护士小李忽然有病了,由于她干的活儿没什么技术含量,只是跑来跑去的取药,眼科刘主任便让玉秋暂时顶替她,谁知那个小李竟然肚子里有个瘤子,需要长期治疗,眼科主任便决定让玉秋长期代替下去。
天天象那个小李一样,跑来跑去的取了一段药后,玉秋发现只要来这儿看病的人,无论是谁,大夫开的都是这种早已包好的药,并且由于这个医院被刘主任承包了,所以这里刘主任说什么就是什么,哪怕他说的是错的,大家也照执行不误,这使玉秋心中很是诧异,一段时间后,在眼科坐诊的王大夫的一段对话让玉秋明白了这中间的奥秘。
这天,看完病人,王大夫就要下班时,有个人来找她,据说是托了好几层关系才找来的,让王大夫帮忙给他找个形象好的大夫,王大夫问他治什么的,他说是烧伤专科,王大夫说:“我是内科的,认识几个外科的现在都有事干”,那人说:“我把门面、广告都准备好了,只差一个大夫,您认识的大夫无论哪科的,随便给我介绍一个都行”。王大夫问:“那你准备用什么药”,那人说,“咱们这行,用什么药你还不知道,只要有个象样的大夫不都行了”。王大夫不想给他介绍,便说道:“我们治近视眼的,治好治不好也不耽误什么,吃的又是清热去火的中药。烧伤的,你给人家感染了或耽误了,闹出人命人家告你,我可承担不了那责任。”“您要这样说,那算了、算了,我另请高明。”那人说着便走了。
玉秋在一旁听了,只觉得这个世界可怕极了,“钱,钱,钱,难道钱真是最珍贵的东西吗?难道道德、良知真的还没钱重要吗?难道真的良心也要问值多少钱一斤吗?”这样想着,她只感到眼下的社会,是一个除了钱外,已什么也不讲的社会,而社会上的每个人,为了钱,都可以丢掉人性、丢掉良知而象野兽一样的凶残,每个人,无论农民、市民、达官、显贵都成了一个个赚钱的机器,为了钱,他们有苦拼苦干的,有招摇撞骗的,有巧取豪夺的,有贪污受贿的、有拦路抢劫的,有杀人越货的、有敲榨勒索的、有坑蒙拐骗的......。总之,每个人都在想方设法地、竭尽才能地搜集钱、聚拢钱。只要能把钱从别人的口袋里掏出来放到自己的口袋里,无论怎样都行。他并不管对方是生是死、是家破人亡还是妻离子散。而管理社会的行政机构在此时,却显得是那样的无能为力。玉秋相信,任何一个时代、任何一个社会都不会象目前的中国人这样,这般目标一致、众志成城的去追求一个共同的目标——钱。她也无法想象:“这样一个社会、这样一个时代、这样一个民族是个什么样的社会、什么样的民族,将会产生一些什么样的人物、有什么样的前途和出路。这样想着,玉秋忽然便明白了自己的路为什么会走得这样艰难和曲折,因为这个社会处处都是圈钱的陷阱、处处都是设好的骗局。穷疯了的中国人在被改革松去捆绑他们的绳索之后,忽然的都变成了挣钱的怪兽。原有的约束人的道德体系已经崩溃,而现有的法制体系又不完备,于是善得不到回报、恶又得不到惩罚,社会便失去了秩序,形成了人与人之间互不信任、互相提防的关系,而这一切混乱的最大受害者,就是那些既没有文化又没有识别能力的弱者,就是象玉秋这样防范意识很差的弱势群体。也就是在这种时候,各种媒体也推波助澜地天天宣扬一些“农夫被蛇咬了”的故事,更使人们小心翼翼地规避着遇恶,也规避着行善。
自从知道这些后,每天再看着王大夫了、刘主任了,玉秋便再也不觉得他们可敬了,并且每天看他们忙忙碌碌的,还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而那些排着长长的队伍、等着看病的人,在她眼里,她怎么看怎么都觉得他们像群傻子一般,因为有的人不但不远百里地跑来,而且来的还不止一次、二次。这天,看到那个已带着孩子来过三、四次的人又来买药,玉秋便问他道:“你觉得这药效果怎么样”,那人说:“也没什么特别明显的”,玉秋听了便说:“那你怎么还来买”谁知那人却说:“我问过大夫了,大夫说中药和西药不一样,中药疗效很缓慢地。”玉秋听了,对他说:“这药也是对症的,你要是觉得没效果就别买了。”那人却说:“大老远的跑来了,不买怎行!”看他这样,玉秋不禁哑然失笑,笑自己上当受骗的时候也象他一样愚蠢。看那人又去付钱交款的让取药,玉秋实在不忍看下去,也不想在这儿呆了,算了算马上就到春节了,她决定把这个月干完就走人。那人交完钱领完药刚走,收钱的小马慌慌张张地过来问那人走了没有,玉秋问怎么回事,原来那人给的钱全是假钱。一时玉秋也怔住了,医院卖假药,顾客给假钱,这世界真是乱套了。
眨眼里这个月到头了,离春节也很近了,玉秋便去找金萍,想让她和自己一块儿回去,谁知一段时间不见,金萍就与先前判若两人,单眼皮割成了双眼皮,肿还没消尽,眉毛也纹成了烧火棍,嘴唇抹的血红血红的,说话的口气也有点大大咧咧的,那个胆小怕事的金萍眨眼之间就不见了,她的模样连玉秋也觉得有点陌生。”玉秋让她别干了,和自己一块儿回去,明年再找新的工作,金萍却不愿走,说她想再多挣点钱带回家,因为要过节了,家里肯定很缺钱。
想想她家那种情况,玉秋也觉得她的想法没错,“只要明年她不干就行了,现在再多干两天也无所谓。”这样想着,她决定自己先走。
金萍说她到二十八走,嘱咐玉秋回去不要和家里人多说什么,玉秋答应后,便辞了职,一个人回来了,她本来想举报那个门诊的,但不知该找哪个部门,便做罢了。
回到家,父母都说玉秋瘦了,而玉秋再看到家里的馍蓝子,那感觉便和以前很不一样了,她再也不觉得蒸馍单独吃是种很难下咽的东西了,也不觉得糖比蒸馍好吃了。
腊月二十八,金萍回来了,她给家里带回了一千多块钱,高兴得她爹合不拢嘴的,又是给二萍买衣服,又是给三萍买鞋子,她妈的神智也清爽了许多,一家人由于金萍的回来而焕发了新气象,一副欣欣向荣的样子。看见金萍一家高兴的样子,玉秋妈埋怨玉秋说:“你看看人家金萍,你们一块出去的,人家怎么能攒那么多钱,你怎么就不能呢。”玉秋听她妈这样埋怨着,她一句话也没说。
村子里因为会强和三能的影响,出去的人越来越多,春节里都回来,大家聚在一起,故事便也多了,喜欢的、悲哀的、可笑的、可悲的,什么都有,玉秋一听,觉得比自己的经历要传奇的多了。
村里孬孩的弟弟四孬在省城收废品,有次收到一个坏电视,抱回家,他把电视机打开,本想摘取里边的风扇修自家那台电视的,谁知电视机里却塞满了人民币,还有几个金条,四孬就用这些钱,把自家的房子盖得堪比会强家的。
还有村里的成刚,在一个厂里打工时,老板的女儿看上了他,非要嫁给他,成刚家里已经订亲,他自己也觉着和对方差距太远,有点门不当、户不对,不敢接受女方的追求,便辞职回家了,谁知女方不甘心,又带了很多财礼开着车追到家里来,把成刚父母高兴的嘴都合不拢了。不说这姑娘是城里人长得好,单是不要彩礼倒送礼的情形,不接受就是脑袋进水的事情,成刚父母自作主张帮成刚退了婚,也卸掉了他的思想包袱,看家里人这么支持,成刚就高高兴兴地跟着姑娘回厂了,春节里,两人抱个大胖小子回来了,惹得村里人人漾慕,都说成刚命好。
高兴的故事很多,悲哀的也很多,象村里的大刚,去山西打工时,被人骗到一个窑厂里,结果到那儿便走不了了,窑厂不仅有狼狗,而且还有打手和监工。他们在那儿每天早上六点起床,晚上十二点才能睡觉,并且还不准离开窑场。由于有监工一直在看着你,所以干活时他不敢有丝毫的懈怠,为此,车攀带把他脊梁磨破都流脓了,他也不能歇息一下,据说那场景比奴隶主待奴隶一点儿也不强。不断有人想逃跑,可成功的却没几个,逃跑的人只要被抓回来,打手们便如狼似狗样一拥而上,打得你皮开肉绽哭爹喊娘。和大刚一同去的还有大刚的叔叔老栓,起初老栓还有逃跑的心思,后来看到这种情况便渐死了心。大刚则从不曾泯灭过这个希望,他和一个四川的年轻孩儿仗着年轻、腿脚利索,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逃了出来。跑出来后大刚要去派出所报案,那四川男孩则死死拉住不让他去,因为他有次见窟场主打手机,和派出所的人称兄道弟的,说要把××抓进去,关他半个月什么的。听四川人这样一说,大刚也不敢去报案了,径直回了家。他叔叔在几个月后被省里去的公安解救了出来,回到家时皮包骨头,瘦的不成人样,并且落了一身病,没到过年便死了。大刚便发誓,以后就是饿死,也不再出去了,他死心踏地在家跟着他爹种起了地,可一季烟种下来,算算收入还没支出多,有人给他弟弟说媒时,他爹为订亲钱愁的直叹气,实在没有办法,便又去广东了。
春节里同学聚会,李宏亮变化很大,黑瘦黑瘦的,刚看到他,玉秋也有陌生的感觉。苏小叶前年考上大学时,已经和他分手,看李宏亮的样子,也不是很得志的。看到玉秋也比以前瘦多了,苏小叶问她在外面究竟怎么样?玉秋爱面子,不想说自己在外面受了很多罪,但也没法说好,只得含糊地说:“凑合吧”。
大家说了半天话,玉秋才知道自己景况不好,李宏亮比自己更不好,那年毕业后,他很想参军,各方面都通过了,体检也合格,可就因为没送礼,又被别人顶替了下来,他一气之下,便去广州打工,在那儿找了几天也没找到工作,却因没有暂住证被抓起来关了一个星期,出来后好不容易找了份模具厂的工作,可没干几个月,却因弄坏模具,不但工资没拿一分,反倒被老板驱逐出厂,住在老乡那儿,又被查住,竟弄了个二进宫……说着这些,李宏亮愤恨不已,他觉得自己并不懒惰,也没什么恶习,可就因为身份是农民,命运便是如此的不公,参军遭遇打击,出来打工又如此受折磨,他觉得如果他是城市户口,这一切障碍便都不存在了,尤其是城市户口和非城市户口的不同待遇,让他觉得这世界简直没有公正可言,下岗工人家都在城市里,机会那么多,国家还要给他们这保障那保障,农村人什么保障也没有,出来打个工了还设这关卡那关卡,这简直就是一条故意让城乡两极分化的规则。什么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什么社会公正,几乎就是空谈。为什么城市的脏活累活危险活都是农村人干着他们还要排斥农民进城、岐视农民,这和古代的奴隶主、封建贵族,和国外有种族歧视的民族有什么区别。多少有点思想的李宏亮就是这么想的,并且由于他在城市里处处遭白眼,处处受岐视,使得他对城市、对社会充满了愤恨和不平。很不得志的李宏亮对社会充满了抱怨和不满,但所有人没想到的是,就是这个不满的李宏亮,没几年时间,他通过自己的努力,就成了打工者的楷模人物。
玉秋听他说着,只觉得他们虽然走的路不一样,但经历和感受却很相通。
做为一个下等阶层的小人物,她们只顾在和生活抗争、在生存中挣扎,她们不知道,此时的中国大地,处处都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国门已经大大的敞开,外部世界的资金、思想、文化、意识、生活方式已经汹涌而至,冲击着这个背负着五千的历史荣耀、也背负着五千年的文化渣滓和陈旧束缚的古老国家,原先让国人引以为豪、树为标杆的东西,现在全都被推翻,重新开始定义。
原先我们要赶尽杀绝的万恶的资本家,现在我们大张旗鼓地招商引资,把他们吸引回来,让他们重新剥削我们,当然了,现在也应该转变思维模式,不能叫剥削了,叫解决劳动就业,或者叫“共赢”;原先我们在教科书上记住我国地大物博、人口众多,现在我们知道我们贫穷落后、需要崛起,更需要拉近和西方社会的差距。以前我们闭关锁国,唯恐外人进来把我们的钱挣跑,现在改革开放、国门大开,我们唯恐他们不来挣我们的钱;以前我们把做生意叫投机(倒把),现在叫“投资”,以前我们把妓女叫娼妓,现在尊称为“小姐”,社会进步了,人也文明了。以前“老板”是唯利是图的黄世仁,现在则是一种荣耀,当然了,现在的“老板”,高级一点的称号叫企业家,是创造国民财富的领头人,是整个社会的英雄楷模,社会上涌现出了张瑞敏、柳传志等一批有精神影响的企业家,成为了社会的榜样。
我们的伟大导师说:不管黑猫白猫,逮住老鼠就是好猫,对于穷疯了的中国人来说,这也确是一条巅补不破的真理。经济是一切的基础,没有经济,说什么都是空谈,先把经济搞好再说其它的。
现实也是这样,一个穷困的孔乙已,再装什么斯文了学问了、要什么清高了面子了,全是闲扯淡。生存的问题不解决,贫困的问题不解决,再追忆什么毛泽东的时代是夜不闭户的时代了,全是安慰糊弄自己的说法。再来一次六八年,中国就不用计划生育了。
伟人们把方向一指、闸门一放,芸芸众生们便掉转船头,直奔目标,蜂涌而去,成了一股谁也阻挡不了的洪流,伟人心里有方向,知道这是一个阶段性的目标,但芸芸众生站不了那么高,也看不了那么远,觉得眼下的目标就是永远的目标,不管三七二十一,一个劲地朝钱眼里钻。
其实,赚钱就是谋生,也是人的本能,人活着,就要吃饭、穿衣,不赚钱怎么行。但是,象当下的社会,上个厕所也要钱,在火车站吐口痰也要钱,什么都被“钱”领导和绑架的时候,这社会绝对不是一个正常的社会。
但是,因为闸门刚刚被放开,积蓄多年的本能刚刚被释放,所以,整个社会都忘记了自己的本职,肆无忌惮地、不顾一切地向“钱”冲,医院不给钱就不看病,政府不交钱不送礼就不办事,警察不罚款就不叫警察,治安不收费就不叫治安,卖棉花的卖的是黑心棉,卖食品的卖的是毒食品。
在这样一个人人都把“钱”字当先的社会,习惯了“人情”至上、仁义道德的中国人都觉着对方不仁义、不道德、不可信。于是,人人防范,人人自卫,整个社会氛围相当的荒唐。丑恶的人心和丑恶的社会现象开始司空见惯,善良的、美好的却渐如凤毛麟角、天方夜谭。所以便出现了有人倒在街上,无人敢帮;有人落水,无人相救的怪象。整个人类社会,比动物世界还凶残和无情,因为“钱”字当头,人性中美好善良的成份被压抑、被束缚,而丑恶凶恨的一面却被放大、被传扬。新闻媒体播报最多的就是“农夫与蛇”的故事,天天都是这个被骗了,那个挨宰了,结果这个社会人人都把自己当做人,而把别人当做“蛇”。殊不知,相对于别人来说,他自身也成了一条“蛇”。最后,这个社会成了群蛇飞舞的社会,成了动物的世界。
伟人让我们发展经济,让我们致富,这有错吗?一艘锈迹斑斑,开了五千年的破船,他把它启动、加油,加速往前运行,领航者让我们看到了我们从未看到过的风景,体验了从未体验过的运行速度,但因为船前进的太快,很多人不适应,开始晕船。还有一些极度不适应的,就疯了,满街乱走,多少年后有个不适应社会的人被贯名为“犀利哥”在网上流传,没人想到,这是那些不能适应社会变化的人群的代表,在剧烈变革的中国社会里,这个群体越来越状大,越来越可观。只是,他们崩溃之后,再也不能替自己说话、再也不能发言,所以,他们就成了被社会遗弃的人群。没人知道他们的心声,也没人能听到他们的呼声。
这趟由慢到快、由平稳到巅簸的列车,恰好被玉秋这代人赶上了。就如当年知青下乡一样,只不过现在刚好相反。当年知青们是打着精神的旗帜从城市到乡下,现在的打工族们则是追着物质的步伐从农村到城市。他们中的好多人,并非都是自愿的,只不过乘上这样的列车,赶上这样的浪潮,他们也是身不由已。这就是时代,已经有哪位哲人说过了:“人是时代的产物”。
从“时代”的意义上说,一个人只是一个分子、一个符号、一个象征、一个缩影而已,而玉秋,就是这样一群人的代表。她的行为,既有她个人的特征,也有这个社会的特征。她的感受,既是她一个人的感受,也代表很多人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