眨眼里春节过完了,金萍又要去偃市,玉秋劝她别去了,说她和亚丽已商量好要去省城,并且省城有个免费的劳务市场可以找到工作,谁知金萍却说:“就我这条件,要文化没文化,要口才没口才,就是打死我都不想再受那找工作的洋罪了,去年那段日子只差没把人折磨死,歌厅当时能留我就不错了?你没见人家多漂亮的女孩都在那儿上班呢!”看她思想已改变,自己也说不转她,玉秋不禁感到一阵心痛,不禁仰天叹息:“难道真的人一穷志就短了吗?”
金萍走了,李宏亮走了,苏小叶、高俊伟和瑞芳也开学走了,看母亲又唉声叹气的样子,玉秋也不敢在家呆了,慌忙地跑到亚丽家,叫亚丽赶快走,亚丽没有准备,让再停两天,玉秋只得在亚丽家住了下来,没想到亚丽的父亲却怎么也不愿让亚丽再出来了,因为早先让她出来是为了攒钱给她哥娶媳妇,现在,她哥已娶过媳妇,家里也没有什么特别困难的地方,便都不愿她再出去。亚丽妈妈去世早,奶奶一手把她养大,所以她最娇惯她这个小孙女,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每顿饭吃完还要把碗再舔干净,却把好吃的好喝的都给亚丽留着,上次见亚丽回来病恹恹的样子,听说在外面也很受罪,死活也不愿让亚丽离开家了,这让玉秋很担心,唯恐亚丽不去,自己一个人就没法办了。好在亚丽在家呆这半年,也说在家没意思透了,一天也不愿在家呆,看家里人都不放自己出去,索性不吃饭了,家人看她这么想出去,便只得随她了。
早上天还黑蒙蒙的时候,她们坐上了开往省城的汽车,车厢内黑咚咚的,只听见有好多老太太的说话声,当玉秋得知这些老太太是去中岳庙烧香时,不禁对她们乘着这现代的交通工具去干最古老的事情感到可笑。黑暗中,一个老太太也在感叹以前她们上香时,巅着小脚、带着干粮得走二天一夜才能赶到。听见她说二天一夜,玉秋有些吃惊,不由地想到:“看来,她们希冀命运改变的愿望比我还要强烈呢,但为啥她们不相信自己,却去相信那些虚无缥缈的鬼神呢。”她正这样想着,旁边有人问:“大娘,你这么心诚,菩萨显灵过没有”,没想到那老太太却说:“显灵过,显灵过,去年我去求娘娘让我媳妇怀个男孩,结果生下来,还真是个胖孙子,我这次就是去还愿的。”玉秋在一旁听了直想笑,没想到亚丽却说:“这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信了也没啥坏处,宗教都是教人从恶向善的,你看我姑以前脾气多暴躁,但自从信主后,就再也不骂人了。”亚丽刚说完,旁边一个老太太就说:“这小姑娘说得对、说得对,你看以前人都信神,社会就没这么乱,现在人啥都不信,也啥都不怕了,你看多无法无天。”
车到省城时,才上午八、九点钟的光景,一下车,便是满目的高楼和人群还有汽车喇叭声,二人买了幅地图看了,然后边走边问着劳务市场的方向,街边的人都很热心的指给她们,倒没有了偃市人的高高在上和冷漠。“也许这就是古城和新兴城市的区别吧”,她这样想着,按着别人指的路走了一段后,她们到了一条背阴的街上。这条街由于见不到阳光,春节时下的雪还堆积在街边,路中间的则被人踩成了泥水、混搅着许多枯叶被人践踏着,显得整条街都脏兮兮的,街上有好多衣貌粗陋的人,有的提着包,有的背着铺盖,更有甚的,就随便铺个东西病恹恹地躺在街边那潮湿肮脏的地上,宛若一个生病了的母鸡样,看着那些人,玉秋说不出的难受,因为他们无论形象还是精神状态,都明显地迥异于那些城市人,不但衣着粗糙,而且相貌蠢笨,有的连神情都是呆滞的,一群人或蹲、或坐、或躺地聚在那儿,简直就是一幅贫民图。玉秋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这些人在这儿是干什么的,便问路边一个模样很齐整的人这儿离劳务市场还有多远,“这不就是劳务市场吗?”那人说,原来这就是劳务市场,原来街上这么多粗陋的人竟也是出来找活的……,看着眼前的景况,玉秋的心情忽然便沉重下来。再看街中间时,她发现有一些衣着整洁、精神爽朗的人在慢慢地走动,他们眼睛四处瞄着、象买菜似的在那些待人来买自己劳动力的人中搜索着、寻找着。看着衣着、神情分明的两种人,玉秋忽然地便想起了古代罗马的奴隶市场来。
正这样想着时,有人过来问她道:“你想找什么活儿呢”,这人这一问不打紧,一句话忽然地让玉秋觉察到自己的身份和街边那些人一样,忽然地意识到她和他们不但同样叫打工者,而且是同类、同志、同阶层的人时。一种莫大的心痛和耻辱感立时便涌了上来。她正心痛得难以忍受时,旁边那个很精明的男人又说话了:“愿做保姆不愿,一月管吃管住......?”“你过去吧”,还没待他说完,她便怒不可遏地对他说道,她为那人让她做保姆而感到愤恨。那个男的盯着她诧异地看了一眼过去后,她无地自容地躲在街边一棵梧桐树后,只恨不能钻进树干里,她不知道自己哪点和街边那些人相同,他们是怎么看出自己是找活儿的。这样想着时,她看见了亚丽背着的包,那装着衣服的鼓鼓囊囊的包。“是这个包,这个可耻的包让他们看出的,”这样想着她立时便把包从肩上拽了下来,正狠不得将它摔出去时,那个问她是否当保姆的人又过来了,并且又说道:“我家条件可好了,你到那儿不用干活儿,只要照看好小孩就行.....”,她狠狠地瞪了那人一眼,象躲避瘟神似的过去,拽住亚丽便说道:“走,走,我情愿去虚县给私人干活也不要在这儿了”。正在这时,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头推着一辆自行车走了过来”,已被人挤得昏头转向的玉秋便问他道:“大伯,去车站朝哪边走呀!”老头说:“你是找活儿的吧?”看那老头一脸的和善,玉秋迟疑了一下,正不知如何回答是好时,老头儿又问:“愿意做工人不愿”,“管吃住吗”?亚丽问道,“管”,“愿意”,“那跟我走吧”。
两人到了那家厂子才知道,原来是个玩具厂,便在那儿呆了下来。几天后玉秋得知,那个劳务市场上有人呆十几天,还找不来活儿。“难怪地上那么湿,他们就躺在地上,那么长时间找不来工作,精神肯定被拖垮。”她深有体会地想着,在为自己感到庆幸的同时,不由地又对那些人充满了同情。
在玩具厂呆了半年,因为玉秋又灵活又勤快,所以老板很是器重她,这天,老板忙不过来,便让玉秋代他去给几家商场送货。
因为平时很少出厂,也因为自己恰好要买几样东西,玉秋很高兴地便接下了这个任务,一路欢歌地到了市中心,一进商场,玉秋便有一种到了另外一个世界的感觉。因为那里大理石地板光滑得让人走路都得小心翼翼,天花板上一个紧挨一个的灯光把整个屋顶点缀得比繁星闪烁的天幕还要美丽和迷人,也把整个商场照耀得亮丽无比,使得商场内的一切物品都呈现出一种奇异的、迷人的柔和色彩。商场内的柱子上、墙壁上一幅又一幅漂亮画面和一面又一面大镜子让人眼花瞭乱、目不暇接,那一组一组环绕着的柜台有规则的排列着,好似布阵似的,使人在里面一转,便辩不出东西南北、分不清来路去路了。虽然季节已是夏季,外面的天气炎热得让人无处可钻,可商场内的气温却还象春天一样,想着这里冬天不冷、夏天不热,永远没有春夏秋冬之分时,玉秋直感叹商场是一个人造的世界,是一个迥异于地球上其他地方的特殊空间。她一边转着,一边听着那温柔醉人的音乐轻轻飘扬,看着那些正值青春妙龄的少女如蜡像般的散布在柜台内,穿着统一的服装,戴着统一的帽子,虽非个个都美若天仙,却也都似花儿般娇妍时,她真是感慨万千,若身处天堂一般,直觉得这儿不禁是人的世界,更是一个物的世界。因为这里荟萃着金的、银的、钢的、铁的、木的、石的、布的、纸的,塑料的、玻璃的......等一切世间所有材料制成的物品,集聚着南方的、北方的、树上的、地下的、山上的、水里的特产,摆放着老的、少的、男的、女的、正常的、残疾的所需要的一切物品,看着这里所有的一切,无一不经过人的加工,无一不带上人工的痕迹时。她觉得这儿不仅是购物的地方,而更是一个凝聚着人类才智、展现人类智慧的地方,大到商场的造型、装修,小到柜台内的一个别针、一料钮扣,都明显的是人的劳动创造的结果。这里根本没有自然、没有本原。这儿的一切都是超自然的,灯光比太阳光还要亮丽、比群星还要灿烂;绢花比真花还要鲜艳、还要耐久,“如果说城市是人类生活的地球上的一块异状的凸起物时,那么,商场则是城市这个凸起物上的凸起物了。”她这样感叹着,小心翼翼地把货送到玩具柜台后,她便去买自己需要的鞋子,没想到,这里鞋子贵得惊人,有一双竟然标价一千多元,最初看到那个标价签,玉秋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当她确认是千位数时,她差点要昏倒了,她怎么也不敢相信这一千多元一双的鞋子有人买,这一双抵得上农民一年收入的鞋子有人敢踩在脚下。她这样想着,正要走时,不妨过来一男一女,竟要试这双鞋,玉秋站在旁边,看着那对年龄好似父女一样、但关系却不象父女的人试了这双鞋,交了钱,掂着鞋子走了之后,玉秋脑袋又是嗡的一声响,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后,她便慌忙去找价钱低的鞋子,她本打算花二、三十元买一双的,但没想到把整个鞋柜都转过来了,也没找到一双百元以下的鞋子后,她决定不买了,只买个发夹算了,谁知这里发夹也贵得惊人,她趴在柜台上找来找去,也没有一个自己能买得起的发夹时,她的心便疼了起来,因为那些商品的价格让她感到了自己的贫穷、卑微和无力;感到一切都是那般的可望而又不可及,虽然自己就站在商场里,虽然一切东西就在眼前。可这儿没有一丝一毫属于她的地方,想到自己在这里连一只发夹都买不起时,她又有了这是别人的世界的感觉,她为这儿离自己太遥远而感到伤心和难过,这样自卑着,一切在她眼里便都蒙上了一层暗翳,一切都又使她感到不忍目睹、不愿再看。一边难受着,一边她想起了一首歌来:“……我的眼光很高,我的力量很小,我在没有人看见的时候,偷偷跌倒,……我的欲望很多、我的薪水很少,我在台北的马路上迷失了我的脚,没有人在乎我这些烦恼,每个人只在乎他的荷包……”
一边难受地自卑着,一边她要在这里立足的愿望却更强烈了。
玩具厂活不累,而且伙食也很好,在玩具厂呆了几个月,玉秋和亚丽都变胖了,玉秋天天去商场送货,渐渐地便适应了这里的一切,做一个“大城市人,在这里立足生活”已成为了她的信念,她时时刻刻都在寻找这样的机会。
眨眼里五月到了,看家里该收麦了,厂里也不是很忙,玉秋和亚丽向老板请了假,想回去帮家里收麦子,在乡里下了车后,玉秋穿着高跟鞋,走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已有些不适应,虽然她就是在这里长大的,但自从踩上城市的柏油路后,她便感到乡路的难行了。似踩高跷般的到了家后,却发现家里大门紧锁着,她去隔壁的世通家问情况时,只见世通家院子里一地鸡屎,脏乱的几乎无法下脚。别别扭扭地进到他家的屋里,只有世通的奶奶在家,奶奶坐在胡乱堆着一堆衣服的床上,愈加的瘦小了,如果不是那粗厚宽大的粗布大襟支撑着她,只恐已看不清哪是人哪是衣服了。看见玉秋,奶奶慌忙的让她坐下,玉秋凑合着坐在那很脏的床沿上后,发现屋内除了一个桌子、一张床和一口装粮食的大缸外,什么也没有了时,不禁顿生一种悲怆、可怜的感觉。她几乎无法相信在这样的环境下人就能生活,并且自己就是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这本是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地方,可是,在这个地方生长了这么多年,她没觉到什么。而今到外面几年后,看惯了城市的热闹和商场的繁华后,猛然回头再一看自己生长的地方,却发现一切都原始、贫穷得令人吃惊,一切都既是昨日的模样又不是昨日的模样,一切都令她感到寒碜和震惊。站在这儿,看着眼前的一切,再想起省城,想起商场,她直觉得人在这儿简直无法生活下去。想到奶奶这一辈子连县城都没去过,玉秋忍不住对奶奶说:“奶奶,世通哥再进城时,让他把你带上,你也去城市转一圈,开开眼界。”没想到奶奶却说:“城市有什么好的,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穷窝,现在能天天吃上白面馍,我也知足了。”玉秋说:“白面馍真的那么珍贵吗?”,奶奶说:“唉,你们年轻人哪,没受过饥饿,哪知道啥好啥坏呀,六八年闹饥荒的时候,我心想,什么时候能吃饱饭我这辈子就知足了,现在不但能吃饱了,还顿顿大米洋面,你说这人还想什么呢?”听奶奶这样说着,玉秋忍不住长叹道:“人都说农民很知足,其实哪是知足,是曾经穷得太狠了、穷到了骨子里面,所以才没什么要求,除了生存的需求外,其它一切对他们来说,都太奢华了。”
正说着,父亲从地里回来了,玉秋回到家里,看着家里的地是泥土地,房子是泥土房子,院墙是泥土院墙,她仿佛是第一次到这个家一样,到得灶房时,看到灶房内被烟熏得黎黑的土墙上用木片绑成的筷笼儿,还有土灶台和粗瓷碗,她觉得家里的一切都象出土文物一般,而自己则象呆在原始社会的土穴内一样,她几乎不相信这就是自己的家、自己就是在这里长大的了。
她们回来的有点迟了,家里麦子已经收过,跟着她爹扛着锄头去地里播种玉米的时候,远远地看见金萍爹牵着牛在犁地,玉秋不禁更加的感叹,她想不明白为什么社会就这样的不公平,别人乘着飞机出国、坐着轮船旅游的时候,自己的父母怎么只能用锄头——这种铁器时代人类就已使用的工具;牛耕——这种奴隶社会就已出现的耕做方式来讨生活,无论多么的落后和贫穷,农民是不会说话的,他们就如石头、树木一样,你砍他他也不会喊疼,你杀了他他甚至连一张诉状都写不清楚。你让我交公粮我就交公粮,你让我养工业我就养工业,剪刀差再大,我也不懂,只要有饭吃,能活命,多大的委屈我都能忍受。别人说我落后也好,愚昧也好,勤劳也罢,善良也罢,我就这样沉默地生活着,没有太多的言语,也不懂什么经济文化,生活就是活着,坚强而又倔强、不屈而又不挠,象柏树、象老牛,只管默默耕耘,不去攀比,也不去竞争,你城市里再好,我只有仰望,因为那不属于我。俯首甘为孺子牛不但是传统的农民的信仰,也是中国的文化和信仰,在默默无言中,其实他们的生命力比谁都顽强,耐受力比谁都强大,同时思想比谁都顽固。
这样想着,玉秋不禁觉得农村和城市,不仅仅是地域的差异和环境的差异,而更是时代的差异;它们中间相隔的,不仅仅是经济的、文化的落差,而更是时空的落差。农村人和城市人,他们生活在同一个年代,但却并不生活在同一个时代。“平等也许只是人类很遥远的一个理想吧”,她这样想着,转而想到农业人口占国家人口的大多数,农业还是国家的基础。而农业的生产方式却又是如此的落后时,她不禁又想到:“难怪中国近代史记载的全是屈辱,这不就像金萍家挨打,自己在外被人小瞧一样,落后就要受欺侮。不过,从另一个意义来说,如果没有外面强大的力量来摧逼,要想改变他们实在是太难了,近百年来,列强的抢劫、日本的欺侮、自家人的内斗都没有改变他们,没有让他们把目光和思想从黄土地上移开。倒是近几十年来,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渐渐的催开了他们的视野、刺激了他们的神经,逼迫他们开始把头从黄土地上抬起来,开始睁眼看世界,开始有了噪动,有了不安,有了竞争、有了攀比,这就是改革开放。就象拿破仑、彼得大帝、希特勒们拿着长枪大炮,没有征服人心,耶稣赤手空拳、穿着短鞋和长袍却站在了人类历史文化的中心一样,真正能征服人的,不是暴力,而是精神层面上的影响。
在地里忙了半天,晚上回到家,玉秋就听父母讲了一则很具爆炸性的新闻,是关于金萍家的,说金萍家用小轿车儿碾场。初听玉秋觉着有些荒唐,听父母说完之后她才明白了。原来前几天收麦时金萍回来了,坐着一辆黑色的桑塔纳。车到家后,玉秋爹告诉她,她家人都在打麦场里。当时天阴得很重,村里每家人都倾家出动,想赶在下雨前把麦子打了,金萍家也不例外,她爹早就把麦摊好了,说好是用二能家的牛的,可眼看雨都要来了。可二能家的还没碾完,金萍爹正急得团团转的时候,金萍坐着桑塔纳到了场里,金萍爹一急,便问女儿能不能用这辆车赶快把场辗辗,金萍便和送她回来的胖男人商量,胖子有些不太情愿,但也没法说不行,于是,桑塔纳便拖着石磙上场了,用它那三十万元的躯体碾压着每公斤0.48元的小麦。同时,也用先进滑稽的倾轧着落后,用现代文明嘲笑着农业文明。金萍家在把全村人的目光都牵引过来的同时,也把闲话、猜测和议论拉进了自家的大门,并且殃及了玉秋。
村人认为,金萍那小妮子给她爹拿回来那么多钱,又跟着个年龄那么大的丑男人一块开车回来,在外肯定不是良家女子,既然金萍都学坏了,那带她出去的玉秋肯定也一样,看看她的打扮就能看出几分,春节时回来,穿着个高跟鞋、窄裤子,走路屁股一扭一扭的,哪象干活人的样子。虽然现在村里出去的人比以前多了很多,几乎每家都有一个出去打工的,人们的思想也开放了许多,但因为她和金萍出去的最早,所以,她们仍是大家关注的中心。
亚丽和玉秋一块回来后,也带来许多消息,说她村也有好多人出去打工了,其中有一个女孩到广东打工,在一家理发店干活,把自己头发染得五颜六色的,衣服也穿得奇形怪状,这次回来后去看她那七十多岁的外婆,没想到老太太活这么大年龄,从没见过这么怪异的人,猛然见到外孙女,还以为是鬼来了,一下子便心脏病突发,给吓死了。玉秋听了,在觉得可笑的同时,也觉得那老太实在可怜,活七十多了,恐怕和她村的老人们一样,连县城也没去过呢!
自从那次送过货后,老板便时不时地让玉秋去送货,去商场的次数多了,玉秋便有了想法,她觉得比起商场来,那个小厂实在太偏僻,消息也太闭塞,另外接触人也太少,很难找到什么发展的机会。这样想着,她便开始留心起商场来,没想到还真找到了一个机会,那天她听见一个营业员说她们柜台想再招一个人,玉秋问自己行不行,老板便问她能马上来不能,玉秋害怕失去机会,当即便答应了。但一回到厂里,看到厂里那么忙,她就为难了,因为她觉得老板待她也不错,自己就这样一走了之的话,有点不仁不义,考虑再三,她决定先不走,等厂里把这批急活赶完再说。
厂里因为接了一个大单子,大家都天天熬夜加班,亚丽因为太忙累,那天不小心把布料给裁错了,惹得老板娘大发雷霆、破口大骂,玉秋在旁边看不惯,便说:“这两天这么累,有错改了不就行了,哪能这样。”谁知老板娘正在气头上,听见她这句话,好象火被浇了油一般,窜得更高了,并且说:“你个农村妞,有啥了不起,不想干给我滚”。
听见她这句话,玉秋扭头到宿舍把衣服一包便走了。
离开玩具厂,玉秋径直来到商场,却已晚了,那边商场里的老板待不及她已经又找人了,她的心一下子便掉进了冰窟窿里。
煎熬着、恐惧着,她慌忙又去别的商场问,最后找到一家在批发市场做营业员的位置,去谈时,老板看她迫不及待的样子,便告诉她说试用期为三个月,玉秋一是因为没经验,二是确实害怕再失去这次机会,所以也没做任何讨价还价,虽然试用期内工资低的难以维持生活,并且不管吃住,她还是答应了。
晚上下班一出商场大门,她便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了,茫然地站在那儿,看着别人出了门推上自行车就走,她正不知自己该怎么办时,老板娘和老板出来了,万般无奈的玉秋鼓足勇气上前问老板娘能否给安排个住处,老板娘说她家也很拥挤,没地方安排,这使玉秋很是失望。天渐渐地黑了下来,街上的商店里、小摊上都亮起了灯光的时候,无处可去的玉秋仍在街上转悠。看着街两旁高高的楼房和楼房上象蜂窝一样密密麻麻的透着灯光的窗子,她耳边响起一首歌来:
“密密麻麻的高楼大厦,找不到我的家,在人来人往的拥挤街道,浪迹天涯,我身上背着重重的壳,努力往上爬……。想着这首歌,又想到人人这时都在自己的家里或看电视或吃饭地享受天伦之乐,唯独自己却在大街上无处可去时,玉秋忽然感到一阵难受,正难受的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她忽然听到街旁一栋楼房里传出郑智化的《水手》来,听着那句: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问,为什么,至少我们还有梦。玉秋忽然便有了一种力量振作了起来,“是呀,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至少我们还有梦。”她这样想到。
心情一振奋,她忽然想起听别人说过的租房来,便走着问着找到一个都市村庄内,谁知一问房价,她便被吓住了,因为房租贵得要命,如果用她试用期后的工资来衡量的话,还可以接受,但若用她现在试用期内的工资来衡量的话,一租房,她吃饭的钱都不够了。失望地走出都市村庄,她又无处可去了。
正无计可施时,街边一个玩具店让她想起她送货认识的一个姑娘来,那姑娘的老板娘不但说话和气、人很好,而且那个姑娘就住在店里,人也不错,玉秋决定去找找她,看能不能和那个姑娘挤一晚上。乘车到了西郊,又走了好长一段路,当她终于看见那个玩具店时,心中好一阵欣慰和喜悦。到了店里,男老板正准备关门,问那姑娘呢,那男的一脸的冷漠,说那姑娘已回他家住了,一时玉秋绝望的直想瘫倒地上,想着再拐回去也无处可去时,便问男老板能否让她和那姑娘挤一晚上,谁知男老板一口便给回绝了。万般无奈,她扭头要走时,男老板忽然又叫住她说道:“我有一个地方,你愿去不愿”,听着他话里有话,玉秋瞪了他一眼扭头便走了。她赶命似地跑到站牌下,搭上了最后一趟公共汽车。又坐回到商场附近下了车后,便又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转了起来,街上的商店这时都已熄灯关门了,街上昏暗了许多,她转着转着,渐转到了一个旅社旁,看旅社灯光明亮,“中华旅社”四个大字在昏暗的街上尤其显得高大、醒目时,她想起以往晚上的这时候,她已入梦了,便觉得她以前生活得好幸福、好幸福。要不我住晚旅社算了,这样想着,她趴到了登记处的窗口前,问住一晚得多少钱,“单人间三十,双人间十五”,听售票的这样一说,她犹豫了一会儿,决定住下来,便让那开票的给她开个双人间。哪知那个售票的还要身份证,玉秋哪里会带身份证,便问能不能通融一下。一听她没有身份证,不待她再往下说,女服务员便回绝了。接下来,无论她怎么说,那女服务员也不再理她了,看着那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女孩子那冷漠的样子,她彻底的绝望了。离开中华旅社,又转过两条街后,她决定回厂里,
又步行几站路,回到厂里叫开门,当她和亚丽并躺在那张单人床上看着屋顶的时候,她平生第一次体会到了“床”、“屋”、“房”的含义。
第二天上班时,她因为昨晚睡的时间太短,而瞌睡的死去活来,坐在柜台边勉强支撑着,可大脑却昏沉沉地有些撑不住,但她又不敢睡,这个老板娘虽然不历害,但玉秋却莫名地怕她。
下班后,她又找了几个租房的地方,可房租都一样的贵,一个地方又一个地方的转着,路过一间又一间的房屋,走过一栋又一栋的高楼,可是却没有一间是属于她的,看到有人往那鸡笼般的自行车房里放自行车,她想,有个自行车房也行啊,只要能躺得下身子就中,她便上去问人家出租不出租自行车房,结果自行车房也没人出租。又转了一会儿,她看见有人往楼梯间下的小房子里放杂物,她想:“就算脏点矮点也不要紧,只要晚上能躺下睡一晚就行,她就满怀希望地问:能不能在不影响人家杂物的情况下租给她,那人说:“杂物不搬,床都放不下”,玉秋便说:“没床不要紧,能铺个东西躺地上也行”,“你看看,这能躺下吗?”那人说,玉秋伸头一看,发现楼梯间里杂物满满的,连进去个人都困难,更别说躺下了。长叹了一口气后,她正准备走时,那人说:“要不我回家问问我老婆,看她愿意的话,就把杂物腾腾租给你,看你怎么联系”。玉秋便把自已上班的地方告诉了他。
晚上无处可去,她只得又回到了厂里,亚丽让她在厂外等到别人都睡了再来,玉秋无处去,便一个人心情愁闷地坐在一丛树木旁,不知不觉竟睡着了,夜半被亚丽呼醒,发现亚丽在后窗户边向她招手,她提心吊胆地过去,可要爬过那窗户时,心内却紧张得要命,怎么也爬不上那并不算高的窗台。看着她那蠢笨样,亚丽急了,索性自己爬到窗台上,一把把她拉了上来,进到屋内后,她已是一身冷汗,想想做贼也不过如此,可自己为了这夜眠八尺之地却如此这般时,她叹息不已……。
每天在商场里时,玉秋的心情尚可,可只要一出商场门,她就有一种茫然无所适从的感觉,特别是中午下去吃饭时,在那人川流不息、车络绎不绝的街上,人声、喇叭声、叫卖声、饭店里的吆喝声,还有磁带店里的歌声,使她总有一种被淹没的感觉。尤其是饭店玻璃柜里那摞成堆的炸鸡,还有街边那一堆一堆的水果,总让饥肠鹿鹿的玉秋感到自卑和无力,上次回去钱都给家里了,她口袋里本就没余多少,在街上吃了这么一段时间后,虽然她从未放开肚子吃饱过,可钱还是快花光了。她想借点,可亚丽刚来,也没有多少,因此玉秋不得不把裤带紧了再紧。街上的饭,除了凉皮、米皮这些便宜饭外,她从不敢吃别的东西。可是近来,她愈来愈觉得那一碗凉皮少得可怜,每次吃完,她都觉得肚内好象没吃东西似的,看着那连汤儿都被自己喝光的碗,她深切地理解了亚丽的奶奶为什么会舔碗。
肉体的饥饿致使她的自尊和自信也大受伤害,在街上那满目的水果摊贩和饭店的乱槽槽的吆喝声中,她觉得世界真是如“红尘呀滚滚”这句歌词样。而她自己,在这滚滚的红尘中,就如尘埃一样渺小,就象一只小小鸟一样无力。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是一只小小鸟,想要飞却怎么也飞不高……当我尝尽人情冷暖,当我决定为了理想燃烧,生活的压力与生命的尊严哪一个重要?
磁带店里最近天天都在播放这首“我是一只小小小鸟”,生活的压力确已沉重的让她不能负担。
总是在夜半越窗而入的在厂里又住了两天,不知怎么被老板娘知道了,老板娘把亚丽骂了个狗血喷头,亚丽忍受不了,一气便也不干了,清了工资、背着东西便离开了玩具厂。
在劳务市场呆了一天,也未找到工作,晚上两人便都无处可去了,只得来到公园里想办法。公园里到处都是人,看舞场旁的草坪上人尤其多,两人便也坐在了草坪上的人堆里。
舞场上,舞曲正欢快,跳舞的人多的难以胜数,草坪上也坐满了人,一对儿一对儿的或相拥而坐、或窃窃私语。看着他们那甜蜜、亲热的样子,玉秋心里嫉妒得要死,“总有一天,我也要象你们一样生活的”,这样想着,她心情便渐开朗起来。亚丽却唉声叹气的,玉秋便劝她说:“虽然我们现在什么也没有,但我们现在正年轻,有的是时间、青春和机会,另外还有健康的身体,我们怕什么。”
夜渐渐的深了,舞场上的人也渐散尽了。看着草坪上有一些男女就铺个凉席睡在这里,两人便也决定在此睡下。躺在真正天做被、地做床的城市的草坪上,在渐渐凉起来的夜里和特别多的蚊虫的叮咬中,两人渐睡着了。谁知睡到半夜,却被人叫醒,睁眼一看,原来是派出所的人,说话倒是挺和气的,说睡在这里不安全,不能在草坪上过夜等。玉秋生平第一次见穿警服的人这般温善,因此觉得怪怪的,极不好意思地听着人家劝说了一番后,两人离开了草坪,可转来转去也无处可去,最后无奈,只得躺在公园里的长椅上。夜凉得很,玉秋想倦曲一下身子,可长椅上却又动弹不得,就那样又冷又冻的躺着,想着世界这么大,自己却连夜眠几尺之地都没有时,她心中又开始有点悲哀了。“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一切将来我也会有的”。她这样安慰着自己,心情又平静了下来。
在长椅上捱到天明,第二天亚丽去找工作了,玉秋坐在柜台里边,心里却莫名的又发愁和难受起来,正不高兴时,却发现前面一个中年妇女双手使劲的捂着胃部,豆子大的汗珠从她那苍白的额头上直往下流,看她顺着楼梯扶手渐渐的向地上滑去,玉秋很是着急,正想离开柜台去帮她一把,谁知一转身,却发现老板娘和她那刚从国外回来的留学生儿子也在看着这妇女。使玉秋惊奇的是,她们看着这妇女,却象是在看电影一般的面无表情、无动于衷。看她们那神态,别说这妇女这会儿还能动,就是这会她昏死过去,她相信他们也不会上去帮一下的。
她不由得有些愤恨,转身出了柜台,就要去扶时,已有人停住脚步开始围观了。看着那么多人竟无一人上前,她忽然的感到一阵悲哀,“在自己的同类受伤的时候,企鹅尚知道互助,野兽尚知道互帮……,可是人,这种自称最高级的生物,而今却进化到了这种地步,也许所有的生灵中,只有人类才会在自己的同类生命危在旦夕、亟待救援的时候,看着同类在挣扎,他们可以袖手旁观、无动于衷吧。这就是自诩为最文明、最高级的城市动物,一种自认为进化得最快的动物吧”,玉秋这样想着,走上去轻轻地扶起了那个妇女,停了一会儿,有警察过来了,120也到了,玉秋在感叹城市人精神麻木、无人情味的同时,不由得又感叹起城市的另一种文明来。使她没想到的是,她在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扶起那倒地的妇女的同时,却触动了在旁观看的老板娘儿子心中一块柔软的东西。
看着120把人抬走,玉秋刚回过神来,一个衣服上还带着石灰的民工来买玩具,民工让她给介绍几种,玉秋正犹豫着给他介绍一种价格便宜点的时,他却指着一个会跑的电动狗问多少钱,“25元”,玉秋照标价答道,她本想等那民工还价时按最低价12元给他,谁知那民工却问道:“你们这儿搞价不搞呀”,“不搞”还未待玉秋回答,老板便过来答道。那民工也没再说什么,拿着狗看了一会儿,摸摸索索的从他的衣兜里掏出了25元递给老板,然后小心翼翼的接过玩具走了。看着民工走后,老板那副得意的神态,玉秋忽然觉得老板好可恶,如果是那种衣冠楚楚的人来买,即使老板35元卖给他,她也不会有何不平的。可是,她觉得这是民工,靠苦力挣血汗钱的民工,她觉得他们挣的钱和自己的一样,含金量和城市人是不相同的。
她正感叹着,亚丽过来了,告诉玉秋她找到了一个酒店的工作,给玉秋留下酒店的地址,她便匆匆地走了。没想到亚丽刚走,玉秋又拿起书正想看时,老板娘的儿子过来了,并且在玉秋旁边坐了下来,这使玉秋惶惶不安起来,手脚都不知该怎么放了。对于老板他们家的人,玉秋总觉得似隔着什么似的不愿和他们接近,她畏惧他们的富有、畏惧他们那漂亮的服饰、整洁的仪表,但更畏惧的是他们的思想、他们的意识和行为。虽然他们同在一个柜台内,虽然他们日日相处,可她总觉得她与他们之间有着一堵很厚的墙,抑或一道很宽的沟,使的彼此只可相见相闻、不可接触。玉秋紧张得不行,老板的儿子却没有走的意思,并且同玉秋搭起话来,“你看的什么书呀?”他问道,玉秋没有说话,把书面展开给他看了一下。“你是不是很喜欢哲学?”他又问道,“随便看的,也谈不上喜欢。”玉秋嘴上故作镇定的答着,心里却希望他能快点离开自己、别再和自己说话,“你看过萨特的存在主义没有”,“没有”。“你最喜欢哪位哲学家呀?”“嗯,嗯,我也不知道”,玉秋答着,已是浑身不自在,也愈发的紧张和不安了。“我有一本《存在主义》。”他又说道。看他没有走的意思,玉秋正不知如何是好时,有人来买东西,她慌忙地站起身便走了过去。
下班后,玉秋找到亚丽的饭店,看到了饭店给亚丽还有另外几个姑娘一块儿租的房子,虽然那是一间很暗很潮的房子,可她还是高兴的无法形容。那颗已悬了多日、从不曾踏实过的心,随着肉体有了安放之处也安稳了下来,想着以后可以刷牙、洗脸,可以随时换洗衣服了,她心中的高兴真是难以言述。
第二天,玉秋一个人在这边柜台里坐时,老板的儿子又过来了,可还没待他坐稳,老板娘便在那边柜台里叫道:“文威,过来”。
终于有了住处,下班后玉秋洗呀涮呀的把几天来堆积的脏衣服都好好的洗了一遍,又给高俊伟写了封信。亚丽她们几个上班总是很晚才下班,玉秋一个人躺在那个小屋中,深深的感到安定的不易,因此她珍惜着分分秒秒,如饥似渴的看起了书。
可谁知道好景不长,没多久饭店就发现了亚丽让外人借宿的问题,又对亚丽提出了警告,玉秋害怕再拖累亚丽,决定自己租房子,亚丽劝她别太难为自己,说这个酒店还不错,让玉秋也来这儿干算了,玉秋却说什么也不愿到饭店干。亚丽觉得她为那份并没高级多少的工作受这么多罪不值得,玉秋却心甘情愿。她觉得她在商场虽然待遇低,但却可以学到很多东西,并且机会也比在工厂多。那天就有一个买玩具的女的,看她介绍玩具介绍得挺好,问她在这儿一月多少工资,玉秋说了,她便说让玉秋到她们公司去上班,并且说工资肯定比这儿多,还给玉秋留了一张名片。
玉秋本想找个便宜点儿的、或者能和人合租的房子,可找来找去也遇不到这个机会,自己独租吧,她实在承受不起,为此,她被房子弄得焦头烂额的,房子问题成了一个症结卡在她的心里,让她工作都无心干了。看到那鸡笼般排列着的自行车库,想着他们一个破自行车都有专门的房子,她直恨不得把他们车库的锁撬了,然后她住里边。
在急得要跳楼的时候,没想到竟碰到一个老乡,那天下班后,她去胡同里买烧饼,发现那卖烧饼的十分面熟,说话的口音也和自己一模一样,一问,竟然就是邻村的,霎时,两人都很激动,烧饼老乡死活不要玉秋的钱,玉秋却恨不得再多掏出来一些给老乡,人这种动物就这么奇怪,如果是在老家的集市上,两人天天碰面,都不会说一句话,并且很可能还会因为你自行车碰住我了、我买菜少给你一角钱了而拌嘴吵架,但是换个地方,特别是遥远的地方,只要对方能嗅到一丝丝老家的气息和味道,就亲热得不得了,好象见了亲爹亲娘似的,特别是在异乡的逆境之中,那种激动、那种感慨,真是一言难以道尽,因为他们知道,他们吃着同一块地里长出的红薯和苞谷,说着同一种方言,穿着同一个裁缝剪出的衣服,顶着同一个理发师理出的头发,知道同一个庙宇,熟悉同一条街道,因为这些相同,所以他们也成了相同的人,原先有的差异性,因为在一个有着更大差异性的环境里,而被缩小、被忽略,剩下的都是相同和认可,熟悉和相知,即便他们在此之前,从不认识对方,也从未见过对方,但他们共同熟悉的土地上,共同熟悉的一切把他们紧紧地联系起来,捆绑在一起,所以有俗语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玉秋和那个老乡此刻的激动心情,就只差抱在一块哭一场了,异乡里生活的艰辛,生存的不易其实不用言语表达,只要说是老乡,大家便都心知肚明了,你有几斤几两,你的根在哪里,你的家人是谁,父母怎样,你的人品怎样,在老乡那里,你基本上是完全透明的,他即便当下不知,但只要动嘴一问,一切便都了如指掌,所以,相对与社会上的其它人,老乡的可信度更高、亲近度也更高。谈话中,当卖烧饼的老乡知道玉秋现在没房住后,就很热心的说他弟弟回老家盖房去了,租的房子不到期还没退,玉秋可以先住一段时间。
住房问题一解决,几天来压在玉秋心上的石头终于卸掉了,在去亚丽那儿取衣服的路上,她觉得自己步伐特别的轻快,街边的一切在她眼里也都是那般的优美,带着一种诗意般的优雅,她好象从来没有这般幸运过。
近段时间,文威不时的过来,可只要他一过来,他母亲就在那边叫他,这使玉秋很是气愤,因为在她眼里,好象是玉秋对他儿子有意,故意招引他似的。因此,文威坐在她身边的时候,她一句话也不说,一口气也不吭。虽然如此,可文威仍频频的过来。
这天,文威又过来没话找话的和她正说时,旁边一个妇女进了一大包货物,要背到背上去时却怎么也背不起来了,没想到文威见状,竟跑出柜台帮那妇女背了起来,刚帮完那妇女,一个小孩又摔倒了,他又慌忙把小孩拉了起来,他这一举动,使玉秋觉得他亲近了不少,两人从此渐渐熟悉起来。
有一天,老板娘不在,恰好生意也不忙,两人在那儿闲谈时,玉秋问文威道:“你家条件这么好,你为什么不在国内求发展,却背井离乡地跑国外去呢?
没想到文威却说:“国内再好,目前也无法和国外比!”
玉秋问:“怎么个好法?”
文威说:“怎么说呢,经济发达是一条,另外呢,像新加坡吧,没有小偷、没有贪污腐败、犯罪率低、政治清明、社会环境好,自然环境也好;美国吧,民主、自由、政治制度好;加拿大、瑞士吧,不但社会环境好,福利也好,象加拿大,如果拿到枫叶卡、加入加拿大国籍,以后医疗、养老、失业、保险、包括子女和教育国家全都给保障了。”
听说新加坡没有小偷,加拿大什么都有保障,玉秋禁不住说:“那新加坡不就成了中国所说的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加拿大国民就没有乞丐、孤儿和有病等死的穷人了吗?
文威说:“是啊”
玉秋问:“那农民呢?”
文威说:“人家那儿都是现代化农业,农民不超过全国人口的10%,并且农民都是农场主,种地都是机械化作业,一个农业工人可养活六十多个人,并且粮食都出口了,哪象我们这儿,一家一户的作业,还是手工劳动,我们的农民和农业根本无法和人家比。”
听文威这样说着,玉秋吃惊了,禁不住感叹:“中国人的最高理想境界:桃花源中的人也只不过是不收税罢了;现代社会最高的理想:共产主义,实行起来也不过是吃大锅饭、饿死人罢了,哪知人家万恶的资本主义却生活得这么好,不但消除了贫困,而且人人有保障。”
文威:“其实出去了才知道,共产主义也好、资本主义也罢,都只不过是个形式、是个叫法而已,就如生在了日本你就叫一郎、吉野,生在美国你就叫彼得、约翰,生在中国你就叫狗胜、铁蛋一样,无论叫什么,无论什么样的社会形式,只要符合自己的国情和实际状况,都是可行的,只要你这个国家的人民都能过上好生活就行了,其它都是没有多大意义的,如果生在了中国你却偏要叫一郎、彼得,那不但是荒唐的、而且是可笑的。我们国家的大跃进和文化大革命,不就是一出荒唐的闹剧吗?不就是人治导致的悲剧吗?多亏现在国家的政策变了,不然再继续落后下去,别说共产主义,就是再发生一次鸦片战争和芦沟桥事变或南京大屠杀也未可知。落后就要挨打,这是千古不变的真理,印第安人因为落后,西欧殖民者争着杀死他们然后揭下他们带毛发的头盖皮,充作骑士头上的假发,去换那100英镑;非洲因为落后,黑人被英国人当做牲畜一样贩卖到美洲做奴隶?大多数人都认为历史不会重演,其实历史时时都在重演,象秦始皇焚书坑儒,康熙雍正搞文字狱一样,我们都以为那是过去的事了,历史不会重演了,谁会想到文化大革命中,又害死那么多的知识分子。唉,中国何时才能赶上西方,才能有象资本主义社会一样的民主和自由呢。
听文威这样说着,玉秋不禁有点敬佩他了,便又问道:“我们不是文明古国吗?而且是礼仪之邦,为什么在经济、民主和法制方面,却落后人家那么多呢?”
文威说:唉,这个说起来话就长了。咱们国家是个儒家思想占统治地位的国家,不但讲究尊卑秩序,而且重农抑商,致使商品经济一直处于被压抑的地位,再加上历代统治者为维护稳定而施行的闭矿、禁海政策,导致中国成了一个封闭落后的以小农经济为主导的自给自足的国家,国外先进的思想、文化和现代文明都被满清统治者的禁海政策关闭到大门外。十六世纪西方文艺复兴后,西方各国的资产阶级一步步的壮大,商品经济的日趋发展,要求民主、自由的斗争也愈演愈烈,在西方孟德斯鸠、卢梭等前仆后继地提出天赋人权、自由、平等的时候,中国满清统治者却在推行文字狱,大批文人志士只敢做八股文。以至于十八世纪,西方人民经过斗争,美国诞生了《独立宣言》、《邦联宪法》,法国确立了《人权宣言》,而我国却颁布了《大清律例》,西方的《宣言》确定了三权分立原则,并且第一条就规定:“人们生来并且始终是自由的,在权利上是平等的”,我国的《大清律例》却规定:“奴婢辱骂家主,受绞刑;奴婢殴打主人,无论有伤无伤,皆斩”……而主人“决罚奴婢邂逅致死,及过失杀者各无论”,“家主”尚且如此,皇帝更是至高无上、神圣不可冒犯的龙子、神孙。政治、文化、思想的全面落后导致经济的落后,反过来,经济的落后又导致一切的落后。
听文威这样说着,玉秋有点迷惑不解了,又问:“鸦片战争后,我们不是已经开始向西方学习了吗?一个世纪都过去了,为什么差距还是这么大。”
文威说:鸦片战争是惊醒了沉睡中的中国人,人们开始睁眼看世界,一些政府官僚提出了“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引进西学的热潮,开始兴办洋务,引进西方的先进设备,但由于引进的是设备而不是技术、管理和思想,也由于官督商办、贪污腐败等各种原因,致使所建企业大部分停产失败。而同一时期的日本推行的明治维新运动,也是向西方学习资本主义,不但废除了诸候公卿、武士、僧侣的特权,废除了俸禄制度,破除封建贸易关卡,实行国内自由贸易,而且做到了保证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和四民平等,使平民拥有了人身、就业、居住、婚姻等方面的自由权,极大地促进了经济的发展,日本很快取得了成功,接下来,强大了的日本便开始入侵中国,暴发了《甲午战争》,逼我国签订了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我国后来虽也发生了戊戌变法、辛亥革命,但均以失败告终,与我们近邻的俄国,却在这时取得了十月革命的胜利,不仅废除了封建土地所有制,而且苏东的农民也象工人一样,被国家包了下来,享有了劳保、医疗、退休等各项福利和保障。而中国的最大群体——农民,却一直生活在战争的水深火热之中。先是军阀混战,接下来国共战争、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使中国长期陷在战争的泥潭之中,
战争胜利后,土地重新分配,国家采取了一系列的政策,生产力得到了一定的发展。但很快又暴发了文化大革命,不仅造成了政治局势的大混乱和经济状况的急剧恶化,而且迫害知识分子、割资本主义尾巴,不仅完全扼杀了商品经济的发展,使中国又处于一种“全封闭”的状态,而且大跃进、合作化、人民公社等一项又一项运动闹得人民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甚至过了几年啃树皮、食野草的原始野人生活。就是在这一时期,资本主义国家的国民生产总值平均年增长率都在4%以上,日本甚至达到15%左右,原和中国内地差别并不特别大的香港、台湾、南韩和新加坡利用资本主义国家劳动密集型资本大转移的机会,先后调整经济发展战略,大力发展外向型经济,使经济开始高速增长,出口贸易迅速发展,商品国际竞争能力显著增强,渐达到了中等发达国家的水平,被誉为亚洲“四小龙”,而此时的中国,在全世界151个国家中,排名倒数第28位,仅比一些小国和非洲一些国家强一些。
二战后的日本,也曾一度物价飞涨、民不聊生,粮食和工业品极其匮乏,通货膨胀严重,好多中小企业主全家相约集体自杀,但日本权力过渡平稳、政局稳定,又大力引进技术而不是象我国样引进设备,并且在引进技术的时候注意本国的技术基础、消化能力和市场前景,结果科技和经济发展迅速,战后日本最大的技术引进项目,东丽公司的尼龙技术的引进费用仅相当于我国宝钢付给新日铁公司的引进费用的1%。由于这些得力措施,又加上朝鲜战争对日本的有利影响和美国的扶持,日本经济很快便又强大起来,而我国的经济发展,却始终在一系列错误的政策中徘徊、在政治斗争中摇摆,这与我们国家民主和法制建设的薄弱有密切关系。所幸的是,现在中国已意识到了这些,已开始转变思想,发展市场经济,并且取得了举世公认的成绩。
听文威滔滔不绝地说了这么多,玉秋愈加地百思不得其解了,又问道:“为什么西方国家的人民在十八世纪都知道追求民主、法制,而我国人民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还在上演人治的悲剧呢?
文威说:一是与传统有关,我国是个有着悠久历史的文明古国,文明从未出现断层,儒家思想统治中国几千年,一直强调的就是秩序和尊卑关系;二是人口素质低下,历代统治者有意无意地都在施行一种愚民政策,因为他们认为知识越多越反动,因此对知识分子的态度一直是不信任——怀疑——打击,并且屡搞文字狱,迫害知识分子,而英、美、日等国从十九世纪下半叶就开始实施义务教育。而我国,就是到了1980年,对教育的投入在全世界151个国家和地区中还名列第149位,人均2.7美元,而1975年美国和日本的人均教育经费已分别为471.4和247.7美元。现在,好多国家如英、美、日等都已施行免费教育,我国1985年才开始实行义务教育,眼下占我国人口大多数的农民都是初小文化程度,而美国的就业人口中,45%以上都是大学以上文化程度,日本工作人员中有50%以上是受过高等教育的;第三,西方相信性恶论,无论宗教还是法律,都认为人性中有恶的一面,因此,宗教宣扬原罪论,法律对人性恶的一面也做了种种限制,比如他们的三权分立原则,就是为了防止专治、腐败现象而设立的。但是中国的文化却一直坚持性善论,宣扬人之初、性本善,强调的是自律、德治,因为缺乏监督和制约,就为专治和腐败铺下了温床;再者,还有一条,就是商品经济不发达,传统的小农经济是一家一户、自给自足的作业,人与人之间经济往来很少。而商品经济冲破了自然经济的人身隶属和依附关系,使个人在社会中取得独立、自主的地位,这样就抽去了人治、专制的基础而提供了民主、法制的可能,正是商品经济才不需要强大的中央集权尤其是行政集权,并且需要人们依据共同规则行事的习惯,因此,发展经济是建立民主和法制的基础。
听文威说完这些,玉秋有种仰视他的感觉,她觉得文威说得对极了,就象自己样,如果不走出来,不来到城市,自己无论如何是没有自由的、更谈不上民主了,无论是父母对于自己婚姻的限制,还是乡里对自家的巧取豪夺,她都是没有反抗能力的,虽然自己很有志气、也很有个性,虽然现在已经临近二十一世纪了。但是,如果自己还是生活在保守而又贫穷、落后的农村的话,一切都无从谈起。贫穷太可怕了,它不但让人物质匮管,而且让人精神也很匮乏,愈是贫穷的地方,贪官愈多,不合理的现象也愈多,几千年来沉淀在人们思想、意识中的一些渣渍一样的东西,也更难剔除,象贪污腐败、徇私枉法、重男轻女、包办婚姻这类现象如果没有强大的、外来文化的冲击,它是很难根除干净的,农业太落后了,随同小农经济产生的那种农业文明也与现代社会格格不入。
这样想着,她不禁为农业、为农民、为自己的父母感到悲哀,不禁长叹道:“象我样,年轻,还好说,但象我的父母样,他们怎么脱离土地呢,中国人那么多,如果都脱离土地,他们能干什么呢?”
文威听了,说道:“人多,不是好事吗?国外的劳动力,你知道有多贵,我初到时,给人家洗一个小时碗,餐厅老板就需付我15美金,相当于人民币40元,现在国外好多劳动密集型产业不是都转移到我国了吗?广东沿海那一带,不是已经吸纳了很多富余人口吗?如果我国的工业和商业都能快速发展起来,象国外那样达到一个合理的比例,把劳动力都从农业中转移出来,土地就也可以规模化经营了。若象现在这样,把土地打碎分散到一家一户,根本无法机械化作业,农民这样靠手工种地,既种地、又养鸡、养猪、养牛,这样是很不经济的,除了能满足他们的某种传统心理外,其实这种什么都干、什么都不专的方式并不能给他们带来多少收入,你说是不是。”
听文威这样说着,玉秋佩服得五体投地,她不知道文威怎么对过去、现在、国内、国外、城市、农村都知道这么多,他简直无所不知了,和他一比,玉秋忽然便为自己感到羞愧了,因为人家仅比自己大两岁,就胸怀世界了,全世界各个国家的情况人家都知道一点,而自己呢,除了知道自己,知道城市和农村有差别外,其它什么也不知、什么也不懂,甚至连西方比自己国家先进几百年都不知道。
她正这样想着时,老板娘过来了,她不由自主地便离开文威,慌忙向柜台的另一边走去。走过去了,她又心里愤愤不平,心想:“我凭什么要怕你呢,我又没做什么亏心事,难道你儿子就高贵得我连和他说话的权力都没有吗?”
自从这次和文威谈过话后,玉秋对文威的感觉便不一样了,她又觉得他高高在上了,但这次的高高在上和以前的高高在上不一样,以前是一种隔膜和遥远的感觉,她这次则是崇拜和驯服,她叹服他的学识、他的见解、他的思想,还有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他对自己的尊重,无论她问他什么,他都耐心的解答,而从不小瞧、鄙视。不仅这点使她感动,而且两人都有一个共同的敌人,就是老板娘,只要老板娘在这儿,两人便都不吭声,而只要老板娘一走,两人便如解放了一般,愈加谈得无拘无束了。从文威的讲述中,玉秋得知,他在国外,日子也并不是很好过的,也需要打工赚钱养活自己,一是他的父母都是下岗工人,做生意也没几年,并不是特别的有钱,能把他送出去已经很不容易了;二是他到国外才知道,国外的年轻人只要长到十八岁,就不能再依靠父母了,虽然美国人很富裕,但在教育孩子方面,却从不纵容,他们不但尊重孩子,从不轻易打、骂,而且注重培养孩子的独立、自主、自食其力的能力,在国外,人们把依靠父母、依靠背景来获得成功看作是一种耻辱,而不象中国的父母样,无论职位高低、无论贫贱,为了孩子都恨不得把自己卖了。文威说他在国内时,也曾指望父母供他上大学、给他买房子,但现在他就不这样想了,为了挣学费,他刷过盘子、送过牛奶、甚至给人看小孩子、做钟点工,并且因为是华人,初到时也很受人歧视。听文威讲着这些,玉秋只恨自己认识他认识得太晚,她觉得虽然她们两个并不在同一个层次上,但是为了追求美好的生活和梦想,都是放弃安逸和享受,忍辱负重地从低处走向高处、从一个落后的地方走向先进文明的地方,并且一步一个脚印地适应着社会、改变着自己。
这样一日日地相处着,不知不觉地,玉秋发现自己竟渐渐地喜欢上文威了,哪怕一会儿不见他,就觉得若失落了什么一般。当意识到自己的这些变化以后,她忽然感到害怕起来,她觉得自己不应该这样,也不能这样。她便开始控制自己的思想,谁想有些事情是无法控制的,这使她愈加地害怕了。
努力了一段时间,不但不见效果,而且她对文威的感觉却愈来愈强烈了,文威对她,也是同样的情况,两人的眼睛甚至不能相碰,因为火花随时都能喷溅出来。这让玉秋更加害怕了,实在控制不住自己时,她决定暂时离开一下,并且心里想:“也许换换环境我就能把自己的思想拉回来吧”。这样想着,她决定回家一趟。另外,她也确实很想家、很想念父母。
回到家里,“家”和城市比起来,依旧象土穴一般原始,但是这种原始在玉秋眼里,已有了另一种含义,经过这段时间的波折,她对“床”“家”“房”有了更深一层的理解和体会,躺在家里的土坑上,她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安稳、最踏实的地方,坐在屋子里,她也觉得家是世界上最温暖、最舒适的地方。在这里,她不用担心租房、不用担心吃饭,虽然穷点破点,但什么都不用操心,吃的、住的什么都有,所以,她更喜欢呆在这里,但喜欢终归是喜欢,家里能呆吗?不能,已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把她推出家门。
因为外出打工的人愈来愈多,他们把钱带回家的同时,也把许多新思想、新观念带了回来,村里人的思想一下子就解放了好多。另外,由于丈夫外出打工,妻子在家照料孩子,夫妻长期分居的很多,好多事情自然而然地就发生了。原先寂静的村子绯闻百出,乱成了一锅粥,从没听说过的事情也发生在不大可能发生的人们身上。
二能因为去煤矿打工,长期不在家,她媳妇就和村长好上了,只要二能不在家,村长就明出明进的,弄得大家都知道,还有人专门在窗户下面偷听了二能媳妇叫床的声音。
村里的孬孩本就不是好人,见大刚又去广东打工,便和大刚媳妇混上了,谁知有一次偏被他媳妇撞见,一出大戏便上演了。类似这样的事情,以前在村子里几十年才见一次。但是现在,经常能听到这类新闻。
听说玉秋回来了,苏小叶来找她,要求跟玉秋一块儿出去打工,看苏小叶形容憔悴的样子,玉秋心里疑惑着她不是在学校吗?一问,才知道苏小叶已经爹死娘亡,而这一切的根源,都是因为苏小叶上学,听苏小叶哽咽着讲完自己家的事情,玉秋也忍不住哭了。
原来,苏小叶又该交学费了,她家里却再也拿不出几千元的学费来,为了给她凑学费,她爹早就把家里猪也卖了,树也伐了,粮食也快粜光了,但钱还是不够,一家人正愁得没法时,听人说城里一些饭店要青蛙,便逮了一些青蛙去卖,有一个饭店便问他爹能不能逮几只黄鼠狼,说有的话他们愿意出高价钱,她爹便在夜里用土法捂住了几只黄鼠狼用自行车驮着送城里去,哪想正在街上走着,被一些穿制服的逮住,不单黄鼠狼被没收了,而且他人也被拘留了起来,说他倒卖国家保护动物,让交三千元罚款才能放人,不交的话人就要被判刑。
消息传到家里,苏小叶妈当即便吓疯了,也因为她曾经有过精神病史,据说是早年闹饥荒饿死人的时候,她正在一户人家当童养媳,先是她的公公被饿死,她婆婆便说:“与其都坐这儿等着饿死,还不如把已经死去的人吃掉,还能救活着的人。”便把她的公公给吃了。但吃完她的公公便又没啥吃了,她婆婆便说:“既然人都活不成了,还要这个童养媳干啥,不如把她也杀杀吃了。”这话恰巧被她在窗户下面听到,便连夜没命似地跑回了娘家,刚到娘家一天就听见她爹也在屋里说杀什么杀什么,她以为她爹也要杀她,一下子就疯了。后来换亲换给苏小叶她爹,生活慢慢好了,她的病也慢慢好了,但从没见过大事情的她猛然听说丈夫被抓到监狱要判刑,便又疯了,这一疯,她不知怎么跑到南河给淹死了,苏小叶爹爹在看守所听到这个消息,身有疾患的他也当即便吐血身亡了。
苏小叶一下子父母双亡,哪里还顾得上上学的事,把两个弟弟托付给姑姑,她正想去找玉秋和亚丽,也想打工赚钱养活两个弟弟时,没想玉秋竟回来了。
听苏小叶说完自家的事情,玉秋心里象被谁塞了一把茅草似的难受,当即便答应带她出去,并且把弟弟的衣服、本子、笔找了一大包给苏小叶的弟弟送了过去。苏小叶大弟弟已经懂事,但小弟弟才刚刚三岁,看着小孩子那不知忧愁的面孔,玉秋忍不住便哭了。苏小叶的姑姑家也很穷,并且自己还有三个年龄不大的孩子,苏小叶的姑夫也就是苏小叶妈换亲的舅舅老实得连句话都不会说,看到这种情况,玉秋不免有些担心,当即便决定带苏小叶走,因为她觉得早出去一天便能早一天找到出路。
带着苏小叶到了省城,把苏小叶安排到亚丽所在的那个饭店,玉秋便上班了,来到商场,看到文威的时候,她的心颤动了一下,而文威看到她的时候竟也又高兴又激动的样子,但碍于老板娘在那儿,两人都没说什么,一会儿,老板娘下去了,文威马上便跑到玉秋身旁,竟对她说到:“你知道这两天我多想你。”说得玉秋心忽悠悠地颤了一下。这又颤动的心跳使她明白:自己这一趟白回去了。但同时她也更加慎重地告诫自己:“绝不能再放任自己的感情了。”
从这天起,玉秋便不再和文威多说话了,然而,更使她没想到的是,她愈是要疏远,文威却愈是要贴近她,并且关切地问玉秋有什么不高兴的事了,他能不能帮什么忙,这让玉秋更加为难了,因为她也发现自己愈是要远离文威,文威对自己的吸引力也愈大。
她正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时,文威说自己快该走了,玉秋听了,长舒一口气但接着便又长叹一口气,她想让他走但又害怕他走。
这天,老板娘不在,文威说自己马上就要走了,问玉秋晚上能不能和他一块儿吃顿饭,玉秋正犹豫着不知该去还是不该去时,老板娘回来了,接着,很快又来了一群文威的同学,其中有一个腰细得像蜜蜂似的女孩,不仅人长得很漂亮,而且穿戴得也很精致,看她一口一声甜甜的“阿姨”,老板娘高兴得不能行,扭头看了玉秋一眼,还伸手亲昵地摸了摸那女孩子的头发,看到这个女孩,玉秋心里像被蜜蜂蜇了一般地猛痛起来,究竟为什么痛,她也说不清,看着文威亲热地招呼着她们,还有老板娘那故意表现的爱抚,她看不下去了,扭头跑下了楼后,便再也不想看见她们了,给老板娘打了个电话,说她有事要提前离开一下,她便回去了,到了住处,屋内很是沉闷也很是压抑,烧饼老乡回去收秋了,把他弟弟的房子退了,把自己的房子让给玉秋住,如果他两口不回去,玉秋就没地方住,但是他两口一回去,玉秋就没人说话了,每次下班回来,都是一屋子的空旷和冷寂,玉秋一个人在房间里坐了三分钟便坐不下去了,她起身便去找亚丽和苏小叶她们去了。
一见到玉秋,苏小叶就又哭了,说她很想念家里,夜夜梦见弟弟,想回去一趟但又怕花路费,玉秋便鼓励她说,自己工资马上就该发了,到时候她可以资助她一些,让她想回就回去看看,也好放心,说得苏小叶热泪盈眶,起身便开始准备自己的行装。
第二天玉秋去上班,文威问她昨天为什么不辞而别,玉秋把话题叉开了,她已拿定了一个主意:无论如何也要坚持到文威走。
文威很快便走了,临走前给玉秋留下一个地址、电话。
苏小叶回家二天后来了,但来了以后却更加地不高兴,夜夜偷偷地哭,亚丽问她她也不说,便来叫玉秋去劝劝她,看她有什么需要帮助的。玉秋跟着亚丽见到苏小叶,把她拉到一边问是怎么回事,苏小叶一边抹泪一边说出了原因。原来她这次回去,发现大弟弟蓬头垢面的,小弟弟拉肚子拉得瘫在地上站都站不起来了,姑姑也不说去给买点药,多亏苏小叶回去得及时,不然再停两天,小弟弟恐怕连命都没了。听苏小叶这样说着,玉秋也忍不住哭了,一边哭一边劝苏小叶别想那么多,谁知苏小叶却说她想再找份兼职的工作,多赚点钱了就能把弟弟接来,因为她听别人说郊区有一种幼儿园,可以全天托管小孩,她去问了,但人家每月就要好几百元,她目前的工资无论如何也不够,玉秋劝她再等一个月,自己工资高了,就可以帮她把小弟弟接来后,便难过地不忍再和苏小叶一块呆了。
文威走后,玉秋每天都被栓得死死的,也没时间去见亚丽和苏小叶了,这天,她坐在柜台里,正想念她们时,亚丽来了,并且带来了一个让玉秋震惊的消息,苏小叶为了赚钱救弟弟竟去楼上夜总会上班了。
原来,她们所在的饭店是一家综合型的兼餐饮和娱乐为一体的娱乐城,这个娱乐城一、二楼是饭店,三、四楼是KTV包房,并且是一个老板,上面的小姐不够时就到下面挑人,那天楼上人又不够时,苏小叶被挑了上去,象金萍一样,苏小叶这一去便走上了不归路,因为这个娱乐城比金萍所在的要高档得多,小费当然也更可观。
玉秋从亚丽口中得知这一切后,便慌忙地赶过去劝苏小叶,谁知苏小叶却说:“我知道楼上不是什么好地方,但是你放心,无论再不好的地方,只要能洁身自好,能把握住自己,都可以干干净净地做人。”玉秋说:“人都说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一天、二天你能保证,但有些时候你能做主吗?”苏小叶说:“就是保证不了我也认了,只要能让弟弟不再受罪,我怎么都无所谓了。”听苏小叶这样说着,玉秋不仅感到心痛而且感到悲哀,不由地便问自己道:“难道一切都真如旧小说里说的那样,穷人家的女儿最容易沦落、贫穷生娼妓吗?”
因为有了钱,苏小叶很快便把小弟接了过来,并且花钱也大方起来,还请玉秋和亚丽吃饭,玉秋本是不想去的,但耐不住苏小叶的盛情便去了,谁知苏小叶现在不但抽烟,而且还喝酒,点菜时还尽点些名贵的菜,有一种胡萝卜烧田鸡腿,苏小叶竟要了三盘,玉秋问她要这么多干什么、哪能吃得完,苏小叶说:“吃,吃不完扔了,为什么不吃呢,有钱的、当官的什么不敢吃,他们把什么都吃了,却让我们来保护动物,我们给谁保护呢?他们吃肉我们连汤都喝不到,我们为什么要保护环境呢,保护好了,天更蓝了,水更绿了,他们也更会想法子罚你的款、榨你的油了。这个社会,不就这个样子,有钱就是老子,没钱就是孙子,有能力了,你就当强者,把弱者踩在脚下;没能力了,做个弱者,被强者骑在身下,哈哈哈哈……。”
听苏小叶这样说着,玉秋的心开始疼了起来,她知道,苏小叶虽然和金萍走的是一条路,但因为文化的差异,金萍是认可并接受自己沦落的事实,但苏小叶则完完全全的是被逼和无奈,她有文化、有清醒的头脑和认知,她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但正是这种清醒,让她痛苦,让她愤恨,让她排斥现在的自己,所以,便有很多异常的行为,比如她抽烟、她玩世不恭、她仇恨社会。
玉秋是这样认为苏小叶的,而其实际情况却不是她想象的。
苏小叶因为有文化,相对于其它姑娘来说,在舞厅还是挺受欢迎的,有一个投资星级饭店的朱老板,就很喜欢她,软磨硬泡的把她占有了,苏小叶也觉得找到了一个依靠和亲人,死心塌地地和他好,白天还去他饭店上班,刚开始男人把她当宝贝,要什么给什么,说什么答应什么,新鲜了一段,就厌烦了,前几天两人吵架,朱老板就说:“你个婊子,有什么了不起,敢和老子较劲”,听到他这句话,苏小叶气得要吐血,如果她不在歌厅上班,他这样骂便也算了,其实际是他这句骂对苏小叶来说,杀伤力非常的大,苏小叶气的受不住,便也骂他说:“你个五十多岁的槽老头子,占一个二十多岁姑娘的便宜,你才是真不要脸呢”,
男人说:“你的便宜,占的人多了,又不是我一个人占”
其实苏小叶给他的,是真正的第一次,但是身处风月场中,男人不信。
苏小叶真是百口难辩。气极了便说:“我做婊子我也知道什么叫良知,什么叫珍惜,有些人,虽然有钱,但就是一头只知道交配的公猪,总有一天,老子也要有钱,让你看看,你姑奶奶是什么人”。
男人便轻蔑地笑了,撇撇嘴说:“咸鱼也想翻身呢”。
就是他这句话,深深地刺激住了苏小叶,使她狠下决心:“一定要争气,总有一天,我要以巨人的姿态站在你的面前的,让你的狗眼看看,是不是我现在做了舞女,我这一辈子都要做舞女,让你看看,咸鱼能不能翻身”。
自从这次吵过架后,苏小叶便变了,她再也不打算指靠这个男人一辈子了,她浑身上下都变成了眼睛,把他酒店里的一切管理都牢记于心,大到投资预算,小到房间卫生。她要报复,但是是用她自己的方式。
文威走后,玉秋在商场里又呆了一段时间,但却觉得愈呆愈没意思,自从文威不在之后,她就有这种感觉,但现在,这种感觉更甚了,每天仰脸坐在柜台前,眼前来来往往的都是人,且每个人都是那么一副面孔,每个人都大同小异时,她觉得一切都无聊透了。坐在商场里,看到的全是人,出了商场,看到的也尽是人,无论在哪里,都是人、人、人,仿佛这个世界除了人外便再没有别的生物一样。这使她厌烦透了,只觉得世界上最不稀罕、最俯拾皆是、也最没意思的就是人了。本来,开始时她闲时还可以看看书、学学习,谁知几次有顾客问价钱时她都没听见,被老板娘发现后她再也不敢看了。呆坐在柜台前,仰脸看着眼前川流不息的人群,除了顾客外,别人不理她,她也不理别人。
虽然到处都是人潮汹汹,虽然城市里遍地都是人,可是这么多的人,却没有一个能与她说话,没有一个能与她沟通的,更没有什么她当初以为的商业机会。她上班时没人说话,下班时也总是一个人呆在屋中,开始时她还天天盼着烧饼老乡两口子赶快回来,但后来捎过口信来,说这里生意不好做,他们想去新疆摘棉花,就不来了,房子还有二十天时间,也不用退了,让玉秋尽管住。得到这个消息,玉秋便很落寞,其实人呢,人际关系对人心情的影响远大于金钱对人的影响,在别人眼里,烧饼老乡只是一个卖烧饼的,但是在她眼里,在此刻的境况下,他们两口子就象家人和亲戚一样重要,没有他们,她就没有说话的人,没有嘘寒问暖关心她的人。
老乡不回来了,玉秋初时下班就看书,看的天昏地暗,可渐渐地,她便看不下去了。她开始感到孤独和无聊了,感到一种若在荒无人烟的沙漠中的孤独。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后,她耐不住了,只觉得商场里虽然人多,但什么机会也没有,这样一天天地混下去,实在没什么出息,这使她很焦燥。这天,她又仰着脸无聊地在那儿坐着,有个女的来买东西,那女的穿的很时髦但是也很俗气,看样子也很有钱,挑了很多东西,看玉秋服务的挺好的,边问玉秋的工资,当得知玉秋还在试用期,只有一百元工资时,就劝玉秋去她公司干,最后她给玉秋留下一张名片走了。
玉秋决定去她公司看看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