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三年,高考分数出来后,玉秋落榜了,她知道自己已经复习了一年,没有再考的机会了。所以,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落榜这个现实,她痛苦、她愤恨、她挣扎、她甚至想到了自杀,可这一切,都是图然的,无论她平时成绩多么好,她是多么的努力,事实象铁打的一般生硬,落榜就是落榜,分数不够就是分数不够,任你喝农药、抹脖子、或者去上吊,你没考上还是没考上,大学的门是进不去了,做城里人的梦想不能再做了,想离开黄土地端个铁饭碗的生活对她来说也是不可能的了。
在一九九三年的中国,如果她是个男孩子,想离开农村,甩掉裤腿上的泥巴生活的话,她还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参军,可是,她不是男孩子,这也是她无法改变的事实。在这铁的事实面前,她所能做的,只能是弯下身子低下头颅,面对黄土去刨生活,除了这个,当下里她别无选择。
命运让她降生在偏远的小村庄,她的爹娘、她的兄弟、她的同学和朋友,她的邻居,她周围的所有人,都无法给她太多的远见和卓识,当时周围所有的人都告诉她:“女孩子,考不上学,就认命吧”。她不想认命,但是,不认命,行吗?不认命,又能怎么着呢?当时的社会环境对她来说:认不认命都一样,认不认命都得回家种地。
在家里躺了三天,她一口饭也未吃,一直有想死的念头掠过,她满脑子都是绝望、痛苦和虚空,她恨社会制定了这么个高考制度,恨自己考试不小心,想起以前她痛苦,想起以后将要面对的农村生活,她更加的痛苦,万般纠结之中,她把手伸向空空如也的空气中,拼命的想要抓住什么,可是除了空气,她什么也抓不住,她想哭,却哭不出,她想叫,却又叫不出来,其实人的痛苦,再没有比梦想破灭、比对生活绝望更严重的事情了。
父母看她不对劲儿,就左劝右劝,其实世间再好的劝慰,也没有时间这剂良药珍贵,经过一段时间的挣扎,玉秋渐接受了没考上学这个事实,开始起床活动了,对于未来,她不再想太多,也不敢想太多。
其实做人,活得趁心如意的很少,尤其是做社会最底层的人——农村的穷人。大家活得都很无奈,她没考上学,她痛苦和挣扎,但平时和她成绩不相上下的苏小叶,考上大学了,却也是难受,家里为给她凑学费,把家里树砍砍卖了,不够;又把粮食卖了,也不够;把半大不小的猪卖了,还是不够,苏小叶和她妈便来玉秋家借钱了,因为苏小叶的妈妈和玉秋的妈妈是表姐妹。看苏小叶发愁的样子和她妈那唉声叹气的表情,玉秋心里的难受多少减轻了一点,经过一段时间的挣扎,她也渐渐想明白了:“如果自己考上学,每年都要交一次学费,过一次鬼门关,也不知父母该要苍老多少,城市生活的入门费太贵了,即便进去了,也未必就是上了天堂,她在校文学社的知己高俊伟也考上了,可是也是担扰,因为现在大学生国家不包分配了,毕业还得自己去找工作。”这样想着,她渐找到了一点安慰、一点平衡。另外,想想自己最要好的亚丽和瑞芳、还有苏小叶谈的李宏亮,成绩也不算差,但也没有考上,人家就没有自己这般要死要活的难受,高俊伟平时考试有几次成绩还不如她呢,但是人家却走了。这也许就是命,阴差阳错的,并不是全部都在于你个人的努力。象班上那个老是爱和自己攀比的李红莉,虽然学习不好,但人家家庭条件好,人家老子是乡长,即使没考上学,铁饭碗也早端定了,人家爹给人家安排到信用社,人家还不愿去呢,自己再努力,能和人家比吗?虽然自己比她漂亮。当初她喜欢高俊伟喜欢的死去活来,但高俊伟却喜欢玉秋,其实两人也谈了一段时间,如果不是因为陈红莉闹了次误会,加之高考愈来愈近,两人肯定会一直谈下去的。现在可好,人家高俊伟为了高考不谈感情,人家考上了;自己呢,也是为了高考不谈感情,可是落个什么结局呢?鸡飞蛋打,“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当初不那么克制自己,轰轰烈烈的谈一场呢!”玉秋在心里暗自后悔。
玉秋并不知道,其实这一切的错,并不在她们自身,1993年的中国,教育事业非常之落后,高等教育基础薄弱,招生很少,不象1999年以后的中国,到处都是扩招(统计数据表明,2011年升学率达到70%以上),当时不足8%的毛升学率注定大多数考生都要被淘汰,考上的只能是凤毛麟角。
这天,天气闷热得像个火炉似的,偏知了又叫得没完没了,玉秋在家热得呆不住,恰好邻居和她同岁的金萍来叫她,俩个姑娘便也搬着小凳往村东头的槐树林里去凉快。
槐树林里一片欢声笑语,大姑娘小媳妇聚在一块儿,象叫翻了窝的麻雀一样,喳喳个不停,玉秋妈也在那儿纳鞋底儿,玉秋爹虽然是个老实人,可玉秋妈却精明得很,家里、地里都是她一手安排的,对于这个刚退学的女儿,她也早已安排好了,先教她把针线活儿做好,然后凭女儿的长相,找个富裕、殷实的人家一嫁,她的任务就算完成了。前时,有外地做家具的木匠来村里揽活儿,她还让玉秋爹砍了一棵柳树,请木匠弯了几把柳条椅放了起来,准备给玉秋陪嫁用。基本上女儿的人生,她按着自己的经历和经验已经给设计好了,就象天下大多数没文化的父母一样,他们对子女的期望值并不高,更多的是期望儿女过得踏实、平稳,并不指望儿女的人生有多大的飞跃和富贵,其实呢,他们不是不希望而是过于保守、不敢希望,小富即安、因循守旧、缺乏远见是他们的共同特征,他们象老牛一样,对天上的白云和河边的玫瑰从来都不感兴趣,除非有人把这些美好直接送到他们的鼻子底下。这点和少年、青年骏马一样的踌躇满志、对人生充满期望的态度成为鲜明的对比,也是有些家庭发生矛盾的根源所在。
村头的槐树下,玉秋正手把手地拿着鞋底教玉秋学纳,而玉秋呢?开始还有点兴趣,纳了一会儿,她发现半天才能纳那么几行,就丧气了,便说道:“真是没事干了,用这做鞋的时间去干别的事情,挣的钱也不知道能买几双鞋了”,
她刚说完,她妈就说到,“就你聪明,多少辈人都穿着这鞋过来了,你才纳几下,就说这话。”
看母亲这样说,玉秋忍不住回道:“多少辈儿人都是面朝黄土屁股朝天的过,也没见有几个翻过身的”,
母亲:“你有能力你怎么不翻个身儿呢”,
玉秋:“正准备翻呢,说什么也不会象你们这样活”,
母亲:“哟,你快连你妈也不认识了,你还准备怎么活呢?”
玉秋:“怎么活都不会靠种地活。”
母亲:“不靠种地,你除非到城里去,别不知道天高地厚了,你要能做城里人狗都会穿裤子了”
母亲刚说完,旁边的世通媳妇接口道:“你家玉秋长得好,又有文化,将来找个城里人或好婆家,也说不定呢?”
世通媳妇说完,一旁的二能媳妇又接话道:“就是呀,玉秋现在找了没?”母亲答:“哪儿会找呢,刚下学”,
二能媳妇又说:“我给玉秋介绍一个吧?”
“中啊”,玉秋到爽快的答应了。
几个人正说得热闹时,村长从路上过来了,看见二能媳妇,便嚷到:“包袱,你家男人刚才到处找你呢?”
听见村长这样直呼自己的外绰号”,二能媳妇以为村长在和自己开玩笑,便回敬道:“双排扣,你个龟孙”,
村长说:“哟,你还不信呢,不信算了”,村长说着过去了,玉秋在一旁忍不住地直想笑,她知道二能媳妇的外号叫包附,并且知道村长的小儿子叫“单排扣”,但是却不知道村长的外号叫“双排扣”,“你们怎么给他起个‘双排扣’的外号呢?”,玉秋问二能媳妇道,没想到她这一问,几个女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原来村长有次喝醉了,半夜里跌跌撞撞的回到自家门口,吐了一地后倚着他家的猪圈昏昏睡去,她家的老母猪吃了他吐的秽物,也醉倒在他的身旁。第二天天快亮时,村长感到口干舌燥,想要喝水,便推了推睡在旁边的母猪说:“老婆,快去给我倒杯水”,见没动静,又推了一把,觉得手感不对,便说:“这个娘儿们,睡觉还穿件毛衣,这么粗糙,肯定又是在会上买的便宜货”。“母猪”被他惊动,翻了个身,村长的手摸到了“母猪”的肚皮,发现多了两排肉钉,于是又说:“嗬?这毛衣还是双排扣的,和我的西装一样”,这时,恰巧早起拾粪的李罗锅路过,看见村长和猪睡在一块儿,觉得奇怪,上前去看时,恰巧村长正在喃喃自语,从此“双排扣”便被人叫开了。
玉秋以为二能媳妇给她提亲是随口说说的,谁知却是真的,晚饭后,二能媳妇就来了,给她提的就是村长家的小儿子。
玉秋妈做梦也没想到二能媳妇提的会是村长家,因为村里人都知道,村长的弟弟当上了县城公安局的局长,要把两个侄儿都安排到城里去,大侄儿已经被安排到化肥厂了,剩下村长的小儿子,据说不久就要转户口了。因此,玉秋妈给玉秋说这事儿时,一副喜不自禁的样子。
这媳妇本以为她女儿听到这个消息会高兴死的,谁知她和女儿说时,玉秋却一副不热不冷的样子说到:“就他家还给我说呢?”
看女儿口气这么大,大栓媳妇便忍不住了,“哟,你以为你是谁呀!人家能答应你就不错了,你知道多少人给人家提亲人家都没答应呢。”
玉秋虽然也想改变自己的命运,但这姑娘还没有经过社会的历练,还活在自己的想象里,所以,眼下她还暂时不想打折,折损自己的情感去换取一个非农户口的“幸福”生活。所以她说:“别人看中的是他家的条件,你看刘小峰个人的条件,瘦得跟猴似的,脖子象长颈鹿一样,也不知道天天伸那么长干什么。另外,也没什么本事?有次在学校门口,当着好几个同学的面,他爸把他训的像犯人似的,一点面子都没有”。
母亲:“老子训儿子,那是天经地义的,那证明人家有规矩”,
玉秋:“反正我看不中他”
母亲:“象人家这种条件,打着灯笼也难寻,你别不知道你是谁了,你愿意也得愿意,不愿意也得愿意”
母亲这种强硬的态度,不禁使玉秋感到生气。更使她没想到的是,她那一向宽容的父亲也苦苦劝起她来,说什么“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儿;一辈子的路就看今天了”等等,说得她很是烦恼。
这些天,雨一直下个不停,玉秋托着腮帮坐在门口,看那雨珠象水帘子一样从屋檐上流下来,正发愣时,父亲叫她去瓜地拉瓜,
看雨下这么大,玉秋说:“下着雨,这瓜不拉不行么?”
“那会行,瓜棚漏雨瓜被淋了,如果不赶快拉去卖了,马上就会坏的”。玉秋爹说。
听父亲这样一说,玉秋无奈地站起身,本想找把雨伞打着去的,可翻来翻去也找不见家里那把破伞,父亲在一旁却待不及了,说道:“你见过有谁下地干活打伞的,你这不是闹笑话吗?”
玉秋说:“不打伞淋湿怎么办”?
“这种天气怕淋湿可怎么干活儿呢?”父亲说着找了个化肥袋往头上一扣,然后又递给玉秋一个,便催她快走。
爷儿俩冒雨来到地里,只干了一会儿,便如落汤鸡一般,并且玉秋头发上、脸上、胳膊上都沾满了了泥巴,雨水和汗水流进眼里,刺喇喇的,流到脸上,则象小虫子在脸上爬行一样,痒痒的难受,却又无法用手擦,她又烦燥又窝火的,便愤慨地对她爹说到:“这西瓜今年要是再不卖个好价,那老天爷就太不长眼了。”“种庄稼,哪儿有恁一定的,这块地前年涝,去年旱,不也没有一分收成么”“那还种它干什么”“总不能让它荒着吧!”听她爹这样说着,玉秋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一分汗水一分收获在农业里却是一句谬误的话。去年她家种了五亩白菜,天天没日没夜的忙活,父亲累得腰都直不起来,可最后白菜竟然5分钱一斤,忙了一季连吃饭钱都不够,更别说化肥了、浇地了什么的。更使她想不明白的是,她爹他们为什么心理承受能力那么强,什么都能接受,并且从不怨天尤人,这么苦、这么累的活儿,并且是不一定见成效的活儿,父母月月干、年年干,他们是怎么忍受的,又怎么不去想办法改变这种状况。这样想着,想到自己的前途,又想到刘小峰,她拒绝的想法便不再那么坚决了。
冒雨弄了半天,一家人都整得象泥猴似的,总算把瓜车给装好了。第二天拉去卖时,车子行走在满是泥泞的路上,根本就走不动,父亲身子眼看都要趴到地上了,可车子还是不动,玉秋在车子后面,也弓着身子拼命地推,才算挪动一点点,拉了不到一百米,玉米就满头大汗、直喘粗气,“等路干了再去不行吗?”她说,“不行,等路干了瓜就坏了”,玉秋爹很坚决地说。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车拉到了集市上,恰好邻居金萍爹和二能都在那儿,玉秋站那儿气喘吁吁地说:“做生意,搞养殖,哪个不比种地轻松又赚钱,为啥非抱着这二亩瓜地死受罪呢?”
“做生意需要本钱,咱没有;搞养殖,你搞不成了别人看笑话,搞成了,大家又一窝蜂的上,价钱马上下跌,弄得谁也没钱赚,你忘了前几年咱家养长毛兔的事了。”玉秋爹说。
听父亲这样说着,玉秋想起了几年前自家养长毛兔的事来,不禁叹了口气,又说道:“那就不会先干点本钱少的小买卖,然后再慢慢的滚动发展,一步一步地做大。”
听玉秋这样说,一旁的金萍爹接话道:“你年轻,好多事情不知道,这些年政策好,还让做生意,以前做生意就是搞资本主义,谁敢做啊。再说了,我早年和金萍她爷养羊,辛辛苦苦养了几年终于滚动大了,但说公有就公有了,辛苦来辛苦去也不知道是为谁辛苦的,谁知风朝哪边刮呢,我看干什么都没种地保险。”
听金萍爹这样说,一旁的二能也接话道:“娘了头,也不知上面是怎么搞的,前些年好好的树给伐了让种庄稼,现在刚打了井、正种着庄稼,上边又让种果树,也不知那些龟孙子们是怎么想的。前村的李会元种那几十亩苹果树,倒是发了,但人怕出名猪怕壮,前几天我去他苹果园,李会元一肚子牢骚,说上边不是这个来检查,就是那个来巡视,天天打发不完那些龟孙们,他说他每年白白送掉的苹果都有几百斤,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妈妈的。”
听他们都这样说,玉秋疑惑的问道:“难道除了种地,除了受死罪,就真的没别的路可走了吗?”
世通媳妇说:“你托生在了农村,不受罪又有啥法呢?谁让你没生在城市呢?”
听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着,她问自己道:“难道我就像父亲母亲这样靠种地过一辈子吗?”
她的内心立刻回答:“不,我不要”
她又问自己:“即便找着一个趁心如意的,如果他是农村户口,你要跟着他在农村呆一辈子,当一辈子农妇,你愿意吗?”
内心回答:“不,我不愿意。”
又问自己:“那选择了刘小峰,虽然不很如意,但你就可以不种地、不当农妇了,你愿意不?”
答:“愿意”
二能媳妇很快就回过话儿来,村长家也同意了,因为都很熟悉,见面就不用了,只说选个日期去家里看看就行了。
接下来,玉秋和刘小峰相互到对方家走了一趟,刘小峰家送过来四样礼和二百元定亲钱之后,亲事就算定了下来。
玉秋的邻居金萍家的烟今年倒是挺好的,因为挣了钱,金萍妈便给金萍扯了一块好布料,准备做个衬衫。玉秋听金萍说布料挺好看的,一大早便来金萍家瞧,进了金萍家的大门,发现院子里乱槽槽的,二萍头发乱蓬蓬的,正在洗脸,三萍趿着一双露脚趾的烂鞋子,还在打哈欠,四萍脸上带着鼻涕,衣服脏兮兮的,扣子还没扣住,唯独不见金萍,玉秋问二萍道:“你姐呢?”二萍便对着屋内嚷道:“金黑子,快出来,玉秋姐叫你呢”。听二萍叫她那皮肤有点黑的姐姐“金黑子”,玉秋忍不住正想笑时,金萍在屋里嚷道:“二杆子,嚷什么嚷”,说着便蓬头垢面地从屋里出来了,看见玉秋,三下五除二地便把自己收拾干净了。
玉秋见布料确实挺漂亮的,便也想去扯一块做衣服,就回去找她妈要钱,谁知她妈却说家里没钱,玉秋便问:“刘小峰家给那二百元呢”,她妈说:“你爹买牛用了”,听母亲这样一说,玉秋也不好意思再张口了。也许是觉着把女儿的订亲钱用了不好意思,她妈接着又说道:“要不等下次西瓜卖卖,再给你钱吧。”于是玉秋便等着卖西瓜。
又一茬西瓜终于熟了,一家人忙活了两天,摘了满满一车大西瓜,父亲和金萍爹、还有二能约好一块儿去批发市场卖。
这天早上,天还黑蒙蒙的,玉秋和她爹便起来了,母亲烙了饼让他们带上,金萍爷俩和二能也过来,他们就上路了,天不很亮,还算凉快,几个人走了两个小时,到了一个疏菜批发市场,跑了几十里路,玉秋累得满身是汗,一边站在瓜车旁喘着大气,一边感叹:“哎,怎么一种地,这罪就受不完了呢”
金萍这时接话道:“你命好,找个村长家,将来肯定不会在农村受罪了。”
金萍爹说:“二能家还挺有眼光的!真是做了一件好事。”
听他们这样说着,玉秋惊愕了,她不知道她们消息怎么这么快,关于她和村长家订亲的事,村里好多人都知道了。前天世通媳妇看见她就和她开玩笑,当时让她大吃一惊。
玉秋歇了一会儿,便离开瓜车到树荫下去了,她不想在瓜车旁站立,不是因为她怕晒,而是她觉着站在瓜车旁,很是没有面子,这里离乡中近,万一碰见个同学了,实在不知该怎么面对。在学校时,大家都把她封为校花,校花应该是高高在上、高不可攀的才对,校花哪能站在路旁做村姑卖西瓜呢!
玉秋爹和二能几个人在批发市场站了一会儿后发现,今年这里的西瓜价格出奇的低,几个人都觉着不划算,一商量,便决定去川朝卖去,川朝是个煤矿区,那里的人都有钱,疏菜在那里就比本地价格高。
一听他们要去川朝,玉秋头都大了,跑了半天,现在正是中午的时候,看看头上那轮毒辣的太阳,再看看脚下白花花的地,她几乎要晕倒了。
虽然热,虽然累,但路该走还是得走下去的,父亲他们几个并不会因为她的害怕就不再去了。玉秋问父亲跑那么远到底能多卖多少钱,“能多卖五、六十元呢”玉秋爹挑着声音说。
象牛一样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低头弯腰地在那炙热的太阳底下行走了一个多钟头后,玉秋有些撑不住了,但回头看看架辕的父亲,她不禁感到心疼,父亲象一头耕地的牛样,弓着腿、弯着腰,头几乎抵到地上,车上几百斤的重量全落在父亲的背上,看看父亲,玉秋几乎为自己感到惭愧,便说“爹,我拉会儿吧”,“不用了,你拉不动”,玉秋爹正说着,有几个人也拉着西瓜匆匆忙忙地从对面过来,看见这些人,玉秋爹忍不住对前面的二能说道:“不会是那边瓜价低,他县的人来咱县卖吧。”,听玉秋爹这样说,二能也有些担心,便问那些人到哪里去,谁知竟也是本县的,一见他们也要去,便提醒他们道:“你们还不赶快调头,前面路口有他们县的人把守,不让去他们县卖,发现了就没收。”几个人一听,吓得不行,慌忙折转头向回走,玉秋爹边走边叹气道:“看来今天得绕远路了”,金萍爹叹了口气说到:“唉,这次还得过河”。一听得绕远,玉秋忍不住问需要绕多远,当得知是二十多里时,她几乎要瘫倒的同时,也要求歇会儿再走,谁知父亲却让她向金萍学习,并且说这会儿不但不能歇,还得赶快走,不然后边的人若追过来,西瓜就要被没收了。
玉秋抬头看了看走在前边的金萍,只见她好象不知道什么是累似的,仍大步流星地走着,也不由得暗自佩服她,虽然金萍只是小学毕业,虽然她由于姊妹多而不事打扮、天天头发都乱槽槽的,虽然她无论长相、打扮、文化、人才都不如自己,但在干活方面,玉秋确确实实是无法和她比拟的。看金萍走得呼呼生风,玉秋便也鼓了鼓勇气走了下去。
走了几里地后,他们上了一条柏油路,玉秋看她爹出汗出得象从水里捞出来的似的,便想替替他,两人调换了位置,玉秋拉上车子后,感觉身后象挂了个石磙一样,沉的难以抬步,车子不象是她在拉着前进,倒象是在拖着她要后退似的,她拼尽吃奶的力气向前走着,只拉了一会儿,便两腿酥软、浑身无力了,她好想扔下车子,坐路上喘口气儿,但二能他们一上柏油路就春风得意走的呼呼生风,早已与玉秋爷俩拉开了一段距离。这使玉秋很着急,她知道一旦掉队,剩下自家这一辆车便过不了河了。她拼命的攒起一点精神,想追上二能他们,可谁知无论她怎样的努力,与二能他们的距离却是愈来愈远。看她实在无气力,玉秋爹叹了口气,又接过车子拉上了。
又走了十多里路后,他们到了河滩,河滩里没有一颗树,也没有一颗草,光秃秃的全是鹅卵石,这些滑溜溜的鹅卵石,不但热得烫脚,而且车子行走起来极其的艰难,玉秋身子倾得几乎仆匍在地上,她爹、金萍爹的衣服也都被汗湿得象被大雨淋了似的紧紧贴在身上,车子却还如蜗牛一般,只能慢慢地移动。
玉秋累的有些受不住,处在这个不见一棵树、一棵草的沙漠荒滩里,她只觉得自己快被烧焦了,不但头上晒,而且身上也晒,脚下也晒,只觉得到处都是白花花、明晃晃的一片,到处都灼热的象鏊子一样,在强烈的阳光照耀下,满地的沙子也恍若满地钻石一般,到处闪白光,到处刺激人的眼睛,到处都使人头昏目眩。又热又累的,她步子都抬不起来了,只恨不得将四肢缩到躯体里,将脑袋缩进脖子里,只恨不得变成个小鸟儿飞到有树荫的地方去。累得实在受不住时,她不知怎么就想起后翌射日的故事来,禁不住在心里骂道:“什么万物之神、什么阳光万丈,什么九个太阳,全是那些没被晒过的人坐在屋里瞎编出来的,就这一个太阳就够人受的了,哪还有什么九个太阳,如果有箭,如果能射到,这会儿,就这一个,我也要把它射掉。”她一边在心里这样骂着,一边想到了刚说成的亲事,也找到了点安慰:“不管苦吧、累吧,这种日子不会再长了,既然找到了刘小峰,能跳出农门,以后一结婚,她就可以不用遭这样的罪了,现在再苦再累,都是暂时的。”这样想着,她觉得好受多了。
玉秋被晒得受不住,玉秋爹也累的不行,并且也热得受不了,便把上衣脱了,并且呼哧、呼哧直喘大气儿,看父亲累成这样,玉秋忽然忘了热和累,好想替父亲一会儿,她爹看来也确实受不了了,玉秋刚一说,他就同意了。两人换了位置后,谁知才走两步,玉秋就又如在柏油路上一样,混身酥软的没有一丝气力,自顾还不暇更别说拉车了。“还是我拉吧”,看她根本就拉不动,她爹叹了口气后又接过了车子,这使玉秋忽然地感到一阵悲哀,自己纵有千般爱心,原来却是这般的无能为力、力不从心,她正难受时,她爹又说:“你要是个男娃多好啊”,从没漾慕过男孩子的玉秋这时也想,“是啊,如果我是个男孩子多好啊,那样,我就不会这般少气无力,就不会眼看着父亲在煎熬而爱莫能助、无可奈何了”。这时想起为何那么多人都重男轻女,她忽然觉得多少可以理解了。
累得实在吃不消时,他们终于走出了河滩、走出了沙漠,当看到有树的影子出现时,玉秋禁不住的欣喜若狂,金萍爹、二能看来也都热累得受不住了,一看见树荫,没有商量就齐齐地停了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玉秋便再也不想起来了,她只愿就这样永远坐下去,她觉得她能坐在这儿不动,就是天下最大的幸福和享受。“走吧”,仅坐了一会儿,她爹就说到,她极不情愿地站起来,又走了一会儿,便觉得支撑不住了,腿象木棍似的僵硬,身体也象铁板样机械,每动一下,各个部位的运动、契合便都能清晰的感受得到,实在忍不住时,玉秋说:“爹,再歇会儿吧”,玉秋爹却说:“再坚持坚持,咱们到那儿再歇,去晚了就卖不完了。”听父亲这样说,她勉强自己走下去,机械的移动着,思想开始麻木,头脑亦不再清醒,她只知道自己还在行走,身体还在移动,但已不知道自己是谁,谁谓自己。所有的意念只剩下三个字:“快点到、快点到”。一步一步的走,一点一点的移,走了一段路又走了一段路,过了一个村庄又一个村庄,最后总算到了。
当她们终于到达目的地时,玉秋才发现原来没命的要奔的目的地是一个脏兮兮的煤矿区,并且今天恰逢这里大会。一屁股坐在那脏兮兮煤灰地上,她再也顾不得什么同学了、面子了,坐在地上她才明白,为什么三婶、母亲她们都说一个人能不干活就是福,以前她还笑她们愚昧,说那样靠别人养活岂不象猫狗一样,现在,她忽然的明白,可笑的好像是自己。这样想着,她不禁感谢起身旁的二能来,多亏他媳妇给她介绍了这么个可改变命运的婆家,要不然还得遭多少洋罪还不知道呢。
这个地方还算可以,虽然没有他们想象的那样如意,但比起早上去的那个批发市场来,却不知要强多少,玉秋问父亲为什么他们这儿要好点时,父亲说他们这儿是矿区,周围很少有种瓜的,别处的西瓜拉来也很费劲,所以就贵。
车子刚放稳,就有一个穿灰色制服的人过来收税,玉秋爹说刚到这儿,还没卖住钱,能不能待会儿再交,那人就不奈烦了,说:“你交不交,不交就不要在这儿卖,说着便要拿车上的秤,“我交,我交”,玉秋爹说着慌忙地掏出了十元钱。那人拿着钱走了,玉秋在后面,狠狠地吐了口唾沫,用眼白盯着他离去。
那人刚走,又来了两个收治安费的,也要收十元,玉秋爹哭丧着脸说:“刚交过税,这治安费能不能少交点”,那个人就说:“你不交钱也可以,那就用西瓜顶钱吧,说着便对一个有点痞样的年轻男子招手说:“二狗,把三轮车推过来”,一听他们要拿三轮车来拉,玉秋在旁边看着,忽然的火就窜了出来,跳到车前护着瓜便说:“你敢动下我家的瓜你试试”,“试试你又怎么着”,那人丝毫不把她当回事,他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就开始动手搬瓜,玉秋便拿起了切西瓜的刀,金萍在旁边看这阵势不对,慌忙地抱住玉秋,把她手里的刀给夺了下来,玉秋爹也怕把事惹大了,慌忙掏出十元钱给了他们,这事才算了结。玉秋在旁边,却气得吃不消。
虽然这个地方这费那税的收得多,但西瓜在那儿卖得的确很快,天还没黑,西瓜就卖完了,玉秋家和金萍家卖了二百多元,二能家瓜少,卖了一百多元。
几个人在那清点着钱物,玉秋在旁边闲站着,看旁边那家卖杏的生意也挺不错的,几个人围着他的车子在挑拣,她无意地闲看着,猛不防却看见一个小偷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把手伸进卖杏人的口袋里。那买杏的只顾在称杏,哪会料到这些。看那卖杏的毫无察觉的样子,玉秋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小偷没偷到钱,又被玉秋张扬出来,恼羞成怒,两三个人咄咄逼人的围住玉秋问道:“你叫什么,你叫什么”,眼看着这情形,玉秋爹吓得不行,慌忙递烟说好话,二能和金萍爹看见这情形,也都帮着说话。最后,一伙人硬逼着玉秋爹让赔钱,玉秋爹被逼的没法,便掏出五十元给他们,谁知他们接住之后却嫌少,还要再要,玉秋这时已经忍无可忍,蹭的一下跳过去,站在那个小偷面前说:“你个无耻之徒,你想要多少呢?“哟,这个小妮子长得挺俊的,你从哪儿过来的呀”,说着便伸手照着玉秋的脸摸了一下,那几个小偷见这几个土包子既不是本地人,又软弱好欺,压根就没有把他们往眼里放,所以对玉秋,也是一样的看法,却不知他挑衅的这个对象,不是一般的乡下姑娘,玉秋本就一肚子火,被他摸了一下之后,她一下子就被激怒了,想都没想抬起手“啪”的就给那小偷一个耳光,小偷怎么也想不到那几个男人都那么怕他们,这一个黄毛丫头却这么不把他放眼里,也立时便火了,抓住玉秋啪啪左右开弓,接连就是几耳光,他的这一行为,也惹恼了旁边的玉秋爹和二能,老农民固然好欺负,你讹点钱可以,但是如果明目张胆的欺负人,那谁也不会认的,兔子急了还咬人呢,首先急的是玉秋爹,抓住那个小偷,咚咚便是几拳,二能也拉起旁边一根扁担,照着身旁那个小偷便砸了下去,那几个小偷瘁不及防,没想到绵羊会变狮子,虽然心里也有了那么一点怯意,但人家既然已经动手了,就只有迎战了,就拉开架式,正准备还手呢,一辆警车路过这里,见这么多人围观,还有人打架,立时停住车,把几个人全带走了。
到了派出所,让几个人都蹲在墙角后,民警就开始一边问询、一边记录,问了半天,把几个人的姓名、年龄、籍贯都问得一清二楚的,几个人以为他们要评理的,只等着他们登记完后给评理呢,谁知他们终于登记完了,简单的问了一下打架的原因和过程后,就说他们扰乱了社会治安,违反治安条例,每人罚款五百元,不交就拘留,几个人一下子就懵了,玉秋起初还以为是罚那几个小偷钱呢,后来才搞明白是所有人都罚,她就问他们凭什么要罚,他们说凭《治安条例》,玉秋问《治安条例》哪一款,他们就指着墙上贴的条例细则让玉秋自己看,玉秋看了半天,也不知道他们依据的是哪一条,正要再和他们辩解时,玉秋爹不让她再说了,自已站起来和派出所的人争辩说小偷欺负人,他们才还手的,派出所的人也不听,几个人又说金萍爹就没动手、没参与,先把他放了吧,警察便说:“都成你们说的理了,那要我们还干什么”,说完起身便走了。
几个人便蹲那儿商量说,这明摆着就是想要钱,想罚款,哪是什么调解呀,也别和他们多说了,回家找熟人吧。玉秋不相信他们一个堂堂的国家机关会这样随意执法,便说:“不会是这样的吧”,二能在旁边说:“有什么不会的,前时我姐夫在他村看别人打牌,他们抓赌,不但把打牌的人抓了,把看牌的人也抓了,统统都要罚五百,后来我舅找了个熟人,说说情交了三百才算了事,你没听人家说的顺口溜:“大盖帽,两头翘,罚了原告罚被告,不罚不戴大盖帽”。“警察警察,经常查查,找俩抓抓,弄俩花花”。
玉秋刚出校门,不知道那么多社会上的事情,当时的社会背景是,改革开放前的农村,就象黎明前的黑暗一样,乱摊派、乱罚款非常历害,那时候也没有什么企业,税收都从老农民来,中国传统的重仕轻商思想导致很多人削尖了脑袋,奉上全部家产都想挤进行政单位端个铁饭碗,最终结果是国家机构雍肿,十羊九牧,连工资都发不下来,这些人天天闲着无事可干,工资也发不下来时就急了,他们废尽心机挤进国家机关,想过高人一等的生活,现在社会地位确实高人一等了,但却穷得叮当响,就开始绞尽脑汁想方设法的压榨老百姓。
另一方面,从单位角度来说,既然是一个机构,就有很多任务和职责要完成,但完成这些任务和职责不但需要人力,也需要财力,这些财力从哪里而来呢,那时候社会不象后来改革开放后的社会,商户多、企业多,税收也多,那时候一穷二白的,农民除了土地外一无所有,而这些机构除了农民外,也没有其它的臣民,就只有压榨农民了,当然也有一些国企,但国企都不景气,另外工人阶级觉悟高,不好对付,农民象木头桩子一样,既无能又胆小怕事,砍两刀他也白挨,所以就开始砍了,砍来砍去就砍成了社会风气,做那个时代的农民,想不挨宰那是不可能的,而玉秋刚毕业时,恰好就遇上那样的时代。这不但是她个人的悲哀,也是那个时代的悲哀,国家的悲哀。
因为现代社会一个国家的崛起,靠的是全民的努力,靠的是第三产业或者第四、第五产业的崛起,而不可能靠农业或者靠某个国企就可以崛起。就象当今的中国,私营企业贡献了60%的GDP,贡献了50%的税收,70%的就业。如果不是改革开放,不是这么多私营企业的成长和发展,就不可能有今日之中国。
日本当年的崛起,是靠制造业崛起的,是丰田、日产、本田、三菱、松下、索尼、东芝、日立、夏普、任天堂、尼康、佳能、精工、卡西欧、西铁城、雅马哈、富士、三得利等企业的崛起,才有了日本整个国家经济的崛起和腾飞。
其实臣民与国家,就象儿子与母亲一样,一群儿子都很穷,母亲就不可能富裕。人一穷,情就薄,就顾不住面子了,就象愈贫穷的家庭愈会有很多不孝子出现一样,母亲指责儿子不孝,儿子指责母亲不义,说穿了都是贫穷闹的。如果富了,哪有父母不心疼儿子或者儿子不孝顺父母的,所谓一富遮百丑,就是这个道理。所谓的贪官和刁民,更容易出在贫穷的地方,所以当官的才说:“穷山恶水出刁民”。实际情况是贫穷生刁民也更容易生贪官,就象缺水的池塘容易长田螺却不养鱼一样。贫穷的地方不管贪官多么贪、刁民多么刁,大家还是一样的穷,一样的生活,泥土路还是泥土路、破办公楼还是破楼,他们谁都没有因为个人的贪或刁而使生活环境有太多的改善,公共设施照样落后,所以大家一样的过着落后的生活,晴天两脚土,雨天两脚泥,照明基本靠油,通讯基本靠吼,交通基本靠走,治安基本靠狗,取暖基本靠抖,自娱基本靠手,解闷基本靠烟,快乐基本靠酒。
所以,如果社会不是整体富裕的话,单个人的生活改观是有限的,就象古代的皇帝,再牛气,他也享受不了手机、空调、电视、飞机带给他的生活便利,秦始皇还要累死在去山东考察的路上,而现代一个普通老百姓,就可以享受这些,这就是大环境的差异,这就是我们人类需要休戚与共的原因。但人的特性往往是共富贵不好共,共患难也更难共,他们更喜欢各自为战,结果大家愈斗愈穷,愈斗愈落后,互相制约,也互为克星。
多年之后,一个叫陈桂棣的和一个叫春桃的写下了一本《中国农民调查》,深刻的揭示了文革之后与改革开放成熟之前这段时期,村官乡霸横行乡里,农村百姓不堪税费之沉重的故事。他们说:“我们看到了你想象不到的贫穷,想象不到的罪恶,想象不到的苦难,想象不到的无奈,想象不到的抗争,想象不到的沉默,想象不到的感动,和想象不到的悲壮……”
中国的农民呀,历来就是可悲可叹的弱者,直到近年商品经济的炮火用他没有硝烟的战争摧开中国紧封的大门,经济的崛起和思想的解放才使他们真正的站直了腰杆,共产党的新政策象春风一样让葡伏着被捆绑在黄土地上的农民们,可以站立起来,可以到处行走,可以拍拍裤腿上的泥土,脱离土地生活,他们吃的、穿的、用的,可以不用再向土地讨要了,转转身扭扭脸有很多条道路、很多个方向都可以活命,并且活得没有那么劳累和凑合,你家族势力强,我可以不在这个地盘生活,你行政管制严,我可以换另外一个行当谋生,失去对土地的依赖,就失去对特种权力、家族势力的仰赖和屈就。每个人的面就,都有无数条活路和谋生办法。这个时候如果谁还想在黄土里面刨生活,那是他个人的意愿,而不是被迫和无奈。习惯的更改是个痛苦的过程,但痛苦之后就是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全新的生活方式,如果不是改革开放,不是发展商品经济,被经济捆绑在黄土地上的农民怎么能站起来,又靠什么立足呢,怎么可能会有今天的舒展、绽放,还有尊严,怎么能成为自己生活的主人。所以,多年以后,玉秋经常说:““感谢上帝,感谢神,感谢这个时代,给了我这么好的照顾和恩赐,感谢国家和党的英明引领,让我和我的父老乡亲们都重新活一回”。
就是在当时这样一个乱摊派、乱罚款的社会背景下,玉秋这个倔犟但又有点文化和头脑的青年,与社会展开了一场博斗,演绎了她独特的故事和经历。
当时几个人在派出所里走不了,就和警察商量,让玉秋回家去取钱,他们几个在派出所等着,警察便同意了。
走在回去的路上,玉秋欲哭无泪,顶着太阳多跑二十里地,她命都快没了,就为了多卖几十元钱,现在一下子就要罚几百元,并且还是以这样的方式罚的,这使她难以接受。先回家商量商量再说,她不打算交钱。
玉秋回到家,看她妈没在家,就先去金萍家和金萍妈说了,金萍妈听说人在川朝卖瓜被抓了,立时六神无主,她慌乱的样子让玉秋很担心,就安慰她说大家会一块儿想办法的,接下来她就去找二能媳妇,二能媳妇不在家,恰好见二能爹在家,玉秋和他说了,二能爹在堂屋里急的转来转去的,拿着烟袋一锅儿接一锅的猛抽。玉秋妈在地里听金萍妈说玉秋爹他们卖瓜出事了,就也慌忙赶了回来。和金萍妈一块来二能家找玉秋,几个人商量了半天也商量不出什么好办法,正着急时,二能爹用烟袋猛一敲桌子,好象忽然开了窍似的说:“他妗子的妹妹的婆家哥不是在那个派出所里火上做饭吗?”金萍妈一听,便催他快去问问。二能爹走后,玉秋问大伯去找那做饭的干啥,“去托托熟人,少拿点钱让人出来”。玉秋妈说,“什么,你们还真打算给他们钱”“现在咱的人在人家那儿关着,人家就是让拿家宝咱也得拿呀”玉秋妈说,“没理的罚,有理的也罚,这不是无法无天了,这是哪儿的法律”,玉秋气愤的说,“孩子呀,你还不懂事,啥法律不法律,谁掌权谁就是法律”,金萍妈说, “不是我不懂事是你们太怕事了”玉秋在心里说。
二能爹一直到十一点多才回来,说二能的妗子的妹夫的哥哥已不在那儿了,她妗子的妹夫认识那里面一个姓黄的,答应明天去说说看,“就是那个吊儿朗当、爱喝酒的二贵呀”,金萍娘问道,“管他郎当不郎当,只要他在派出所里有熟人,能办成事就行”二能爹说道。
回到家,玉秋翻出在学校学过的法律常识,怎么也找不到打架不管有理没理都得罚款这一项。她决定明天先给二能爹说说:“不给他们钱”。
早上起来她和她妈说了,谁知她妈说:“你别再冒傻气了,你不给人家钱,人家会让你的人回来,胳膊哪会拗过大腿呢”,正说着,姨夫和舅舅都来了,但都没有办法,只有陪着她妈叹气,在他们的心目中,世上最威严最可怕的地方,恐怕就数公安局派出所了,可而今,他们的亲人就被派出所抓走了。那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呀。
几家人焦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都央亲托友,把七大姑、八大姨都搬着指头算了,看哪个能与派出所搭上话。有亲戚的央动亲戚去说情,没亲戚的哪怕他是亲戚的亲戚的亲戚也行,哪怕这个亲戚的亲戚的亲戚在派出所是扫地的、倒垃圾的,他便马上被奉若神明,当做救命菩萨般敬奉起来,看能不能帮帮忙去说情。
二能的妗子的妹夫的哥哥直到晚上才过来,二能爹慌忙把他让在上首的圈椅上坐下,二能妈也慌着下厨房给他打荷包蛋、玉秋妈也慌着给他烙油馍,他慢慢的喝了鸡蛋茶、吃过热烙馍,接过二能爹递给他的一支过滤嘴,然后慢慢的对翘以待的玉秋大伯说道:“人家派出所也有派出所的难处,县里今年给他们订有任务,若是完不成也要受训受罚,我给关所长好说歹说,总算降到400上,但只放一个”。玉秋和她妈一听,心立时便揪紧了,昏昏腾腾的回到家,玉秋妈胃便开始疼了,玉秋一夜辗转难眠,天这么热,父亲在那儿也不知怎么样,要是再回不来,被押到城里,就得被拘留半个月,听说监狱里老犯人还打新犯人……。她愈想愈怕,最后决定自己去问问情况。
一夜未睡,早上她很早就起来,开门一看,外面竟下起了雨,她爹在那儿也不知吃饭了没有,她心情灰冷的要命,真恨透了那几个贼、也恨透了自己的多事,尤其恨那些派出所的人。
待她赶到乡里的时候,雨已下的很大了,派出所藏在乡政府大院的一个角落里,门是弯弯的月亮门,里面若世外桃源一般,一排整齐雅致的三层小楼下面是一个大花坛,花坛里万年青被修剪的整整齐齐的,几株美人蕉夹杂其间开的正艳,红的黄的花朵衬托着那一片青翠,显得一片生机盎然,与外面那破烂的马路相比,这儿真可谓幽雅之地。可是这幽雅对于玉秋来说,因为关押着她的亲人却使她感受到一种恐怖,觉的这儿象魔鬼的花园一般。院子里空无一人,台阶下面的门都紧闭着,只有楼上一个窗户里飘出正流行的“愁啊愁”的歌声,歌声在这寂静的院子里飘荡着,此时让玉秋听了,真是头发都白了。她站在院子中,正不知该怎么办时,东边的一个房门开了,一个穿着橄榄绿制服的小伙子端着牙刷茶杯,吹着“愁啊愁”的口哨出来了。玉秋慌忙的过去,尽量使自己的声音显得温婉的问道:“你好,请问你们几点上班”,“干什么”,那小伙抬起那带着泡沫的脸极不耐烦的说道,“你们前天抓的那些打架的人现在在哪里”,玉秋问道,“不知道”,那小伙儿毫不客气的说道,看他这副态度,玉秋正觉的气愤,一个伙夫模样的老头提着茶壶走了过来,“大伯,您知道前天抓的那些打架的人关在哪儿吗”,看那老头没穿制服,玉秋对他的印象还算不错,柔声的问道,“不知道”,“那您知道关所长在吗”?“关所长,还没来呢,他这会儿不会来的,你待会儿,再来看看吧,他就在这个房间里办公,你过来敲敲这个门就知道了”,老头儿说道。
谢了那个老头出了派出所的大门,外面马路上冷冷清清的不见人影,雨下的越来越大,玉秋无处可去,便在屋檐下转悠起来,一直转到中午,也没见人影儿。这时,她肚子隐隐的有些疼,也不知是没吃饭的原因还是受凉的原因,到了下午一两点,她再敲门时,那个提茶壶的老头看她还在这儿,便对她说道:“关所长今天大概不会来了”。玉秋一听,心立时便凉透了,无奈的回到家,家里冷冷清清的,热水瓶是空的,灶房里火也灭了,她妈在床上躺着,玉秋去抱了柴火,正烧火时她大姨来了,家里渐有了些生气,她妈身体依然不舒服,其实玉秋心里明白,她爹不回来,她妈这病是不会好了。
第二天,玉秋早早的便到了派出所,见到了关所长,关所长是一个矮矮壮壮的五十多岁的老头,皮肤黝黑且一脸麻子,眼窝黑青黑青的,见玉秋找他,便问:“你有什么事”,“是这样,你们前天抓的三个人,已在这儿关了两天了,我来看看能否让他们回去。”玉秋说道,“回去需要交钱,你不知道吗”?“我知道,我父亲他们打架是正当防卫,怎么需要交钱呢”,“那所有打架的人都说他们是正当防卫,那我们怎么办”。“那你这样说,也就是说,不管被谁怎么欺负都不能动手,”,“对了”,“那有人向你身上撒尿你动不动”?“你是找事儿的不是,出去出去,马上给我出去”,见他竟赶自己,玉秋霎时火冒三丈,连带昨日所受的寒冷和几日来的气愤,便大声喊道:“你们是狗屁治安,你们就会鱼肉老百姓,人家钱丢了,你们才不给破出来呢......”。一见她大喊大叫,关所长一愣,便对玉秋说道:“人已经送城里公安局了,你在这儿叫也没用”。玉秋一听人已被送走,便慌了,赶忙问道:“那给你们交钱能放出来吗”,“能”,得交多少呢?”“500”““不能少点吗”“这都够少了” “交罚款需要依据,你依据国家哪项法律”“你少跟我罗嗦,你再纠缠,我就不客气了”。
玉秋转念一想,自己就是再有理,他不放人你有什么办法,他若真把自己再抓起来,也是白搭,胳膊也确实拗不过大腿,人既然已送城里了,还不如去城里想想办法。
她一扭头便出了派出所,登上自行车向城里驶去,风搅着雨刮在她脸上很不舒服,喝了几口凉气后,她肚子又隐隐的疼了起来,蹬到十里铺时肚子疼的历害,这时一辆三轮车问她是否坐,她问多少钱,对方要1元钱,她摆摆手让车走了,拐到路边上一户人家,借了点热茶喝了喝,她便又上路了。
中午时分总算到了县城,她走着问着,终于在一个小街里找到了公安局,她想进去,可门口一个穿警服的在站岗,她不禁有些望而生畏,于是便绕着围墙转了起来,希望哪儿有个缝隙能让她看看父亲他们是否在里边。公安局的围墙又厚又高,并且墙上架着电线和铁丝网,她转了一圈,怎么也找不到缝隙,望着墙上的电网,她想不出她爹此刻是在干活,还是在班房闲坐? 雨愈下愈大、风也愈刮愈猛,玉秋又冷又饿的,心中好不着急,又转到大门口时,看见对面有个小饭铺,她便过去,要了碗最便宜的素面条,那个兼厨师又兼伙计的饭店老板见她一身湿,问她到这儿干什么,把自己淋成这样,玉秋便把情况给他说了,那人便指点她道:“你买点礼物进去找一个姓肖的说说,看能不能给你解决。她谢了那老板出来,狠了狠心把兜里的十元钱买了几斤葡萄,提着进去,在那个院子里转的昏头转向、辩不清南北时才算把那个肖科长给找到。肖科长慈眉善目的样子,很是和气,鉴于在派出所的教训,玉秋一概不提她爹是有理还是无理,只说母亲在家病的很历害,问能否让她爹早点回去,肖科长听了,抿着眉思考的样子。玉秋在旁边,看着肖科长的眉毛动一下,她的心就揪紧一下,好似她爹的命就在他手上似的,肖科长考虑了一会儿后说:“这样吧,你交300元罚金,你父亲就可以先回去了”,她千恩万谢了肖科长,骑上车子便回去了。
第二天,玉秋和她妈、金萍妈还有二能媳妇一块儿来到城里,到公安局门口的时候,她们在外面等着,让玉秋进去,她接过几个人递过来的九百元钱,却不知该放在身上何处是好,长这么大,她还从没拿过如此多的钱,拿着这厚厚的一摞钱,她感慨万千。九百元,需要卖多少的西瓜、种多少的白菜呀,要流多少汗、又受多少罪才能挣这九百元,钱来的何等不易,可花的却是多么的不值。多少的汗水和劳累,这一下子便全完了。
玉秋爹他们终于出来了,可见面的第一句却是:“谁让你们来这儿呢,你们知道不知道,只要在公安局拘留够七天,不用花钱人就可以回去的”,听见这句话,玉秋心中一时愕然,想着那无法挽回的三百元钱,心中的感觉真是难以言喻。再看她妈和金萍妈的脸,早已是阴云密布。
玉秋心里很是难受,也很是生气。她觉得她自己、她爹和所有生活在农村的平头百姓,都象一块不会说话的肉一样,而这个社会就象一把刀,税务局、小偷、派出所……谁想宰割他们就宰割他们,这与他们胆小怕事,一盘散沙有关。但即使你不胆小、不怕事,如果你处在这个地位上,你一样的没有反抗的余地,没有说话的权力,并且,你明白的道理愈多,你活得愈难受,你愈想反抗,你所受的盘剥愈厉害。
回到家里,玉秋妈躺了两天都没吃饭,玉秋知道她是心疼那几百元钱,但那又有什么办法呢?
然而,更使她没想到的是,家里的风波刚刚平息,二能媳妇来了,说了半天闲话,才绕到了正题上,她竟然是来退婚的,原来前段时间,刘小峰他叔回来了,听说刘小峰订了亲,便对他哥嫂说到:“小峰这么小,你们给他订什么亲”,他叔的话在家里一向有着‘圣旨’的威力,听家里的‘皇帝’这么说,两口的心便动摇了,便来找媒人商量,这时候媒人说话就很有份量了,因为他们正在摇摆,是向左向右都可以的时候。如果是平常情况下,二能媳妇肯定要撮合的,但是因为三百元罚款的事,她对玉秋也不满意,所以,她没说坏话,也没说好话,直接就答应了,这段姻缘就这样无缘了。
一听他们要退婚,玉秋肺都气炸了。她觉得好多人都知道这事了,现在提出退的是他们而不是自己,明显的是自己被人家踢了,这样自己太没面子了,更何况,自己本不是十分满意这桩婚事。这样想着她越想越气,非要她妈把那订亲钱还给他们,她妈却坐着不动。她一急,便自己跑到屋里,翻箱倒柜的找出以前卖西瓜的钱,出来便要给二能媳妇。二能媳妇死活不要,玉秋却死活要给,直撵到大门外,硬塞给她才算了事。玉秋妈在旁边干着急,却又没法拦挡玉秋,其实玉秋自己也知道,按规矩,如果是女方提出退婚,那彩礼钱什么的是要还给人家的,但如果是男方提出的,那就分文不退了。她是气愤这个事情,故意这样,也算落个面子、争个骨气。
本来那个治安罚款事情还没过去,玉秋妈就够难受的了,再遭遇这样的事情,简直是捅她一刀,割下她一块肉。这一下,玉秋妈被气的病倒了,又是发烧,又是胃疼,玉秋要去给她买药,她却死活不让,玉秋想偷偷的去买,谁知她爹却说:“算了吧,钱是你妈的命,你把药买回来让她看见,她的病不轻还重呢”。听父亲这样说着,玉秋不由得长叹了一声,想起了去年发生的一件事。因为挣钱太难,母亲不但惜钱如命,也惜物如钱,凡是需要用钱买的东西,她都看得比命还珍贵,有次玉秋在家收拾屋子,在抽屉里翻出一包儿过期的西药片,她随手便把她扔了,谁知恰好被母亲看见,说这都是用钱买的东西,怎么说扔就扔呢,玉秋说已过期了还要它干什么,母亲却说过期了也是东西,当初花钱买来就是让人吃的,不吃就浪费了,说着,她竟真的把这药吃了下去,结果刚吃下去她就开始抽筋吐白沫,把玉秋吓得命都没了,父亲慌忙的借了辆拖拉机把母亲送到医院,才算捡回了一条命。现在想起那件事,玉秋想想父亲说得也确实有理,在她妈眼里,钱的确比命还珍贵。
熬了一阵,玉秋妈的病总算好了,但是对玉秋的态度却不象从前那样了,稍不如她的意,劈头盖脸的就是一顿骂,这使玉秋很难受,尽量的多干活,少说话,以免挨骂。
日子过得真快,眨眼里又该收秋、种麦了,一番辛苦劳累后,麦子种完了,农活也闲了下来,村里人听说村长家和玉秋退亲了,又有很多来提亲的,但玉秋都给拒绝了,刘小峰家退亲的事,对她心理的影响很大,以前她总认为,女孩子只要找一个好婆家,这一辈子的幸福就有保障了,但通过这件事,她觉得姻缘是种很不可靠的东西,人家主意一变,就什么都没了,思来想去,她觉得靠谁都不如靠自己,因此,她决定自己干点事情,等干出点眉目了,自己有了立身之本,再说婚姻。
同学亚丽来找玉秋,说她想去县城一家饭店打工,问玉秋愿不愿意一块儿去,玉秋想出去,但是也有顾虑,便征求父母的意见,可她爹妈都不同意,她妈说女孩子家出去不好,她爹说:“如果有好地方,出去也不是坏事儿,就是饭店这种地方,村里人若知道了,容易说长道短”,其实不用他们说,玉秋也知道,村里人对女孩子在饭店或旅馆干活儿,是很有成见的,有时甚至是明显的小瞧。这点她也是很犹豫的,虽然她很想出去,但是她不想去这种地方。一番考虑之后,她决定凭自己的能力,先致富自立再说其它的。
为此,她先是想学门技术,想学好后自己开店养活自己,考虑来考虑去,她觉得现在人生活好了,大家都很注重仪容,特别是象她这个年龄的年轻人,因此她决定去学理发。谁知当她主意拿定,和父母商量时,父母却都反对她学理发,说那是下九流了、伺候人的什么了,尤其父亲说得更难听,说什么一个女孩子家天天抱着人家这个头搓搓、那个头揉揉的丢死人。母亲则苦口婆心的劝她说:“年龄也不小了,赶快挑个好婆家是正经事,不然越晚越难找,因为好的都被别人挑跑了。”
看父母的旧观念这么顽固,学理发实在没指望,她只得放弃了,便又朝其它方面努力,考虑了再考虑,比较了再比较,最后她决定养鸡,又和父母商量时,父亲又是老调重谈,拿前几年养兔的事情来反对她,看父亲老拿养兔的经验来看待一切,玉秋反驳父亲说:“无论别人怎么学,他们都要比你晚一步,等他们开始干时,你不会再看其它门路了,我们当年比别人早那一步,不还是赚了点钱吗?”听她这样说,父亲便说:“咱村会强去年刚养过鸡,要不你去向他取取经回来再和我说吧。”玉秋以为父亲同意了,便欢天喜地地去会强家找会强。
到了会强家,会强不在家,会强娘问她有什么事情。
玉秋说:“我想问问他养鸡的事”
玉秋没想到的是,她刚说完这句话,会强娘的脸马上便拉长了,极不高兴地说道:“会强不在家,你改天再来吧”。
玉秋扭头正想走时,会强的妹妹、和玉秋同龄的会侠从外面回来了,看见玉秋,亲热地拉着玉秋让去屋里坐。
玉秋跟着她来到屋里,看她娘不在旁边,玉秋便悄声问:“为啥我一提养鸡的事,你娘就不高兴了呢?”
会侠说:“唉,你刚下学回来,不知道我们家的事,就因为养鸡,我哥现在是有家难归,只差没把我爹给气死?”
玉秋问:“怎么回事”,会侠便给她讲了起来。
原来当初会强要养鸡时,家里也是不同意,倔强的他便把父亲准备给他娶亲的钱拿出来,还自己到处借了一圈,才凑够了本钱,他原以为他用科学的方法养鸡能避免鸡瘟和一些传染病的,谁知在家养不行,因为左邻右舍都养的有鸡,并且都不防鸡瘟,并且这鸡瘟就象若干年后发生在中国的“非典”样,是会飞的。所以还没见到鸡蛋,鸡就死的死、亡的亡,所剩无几了,那些借给他钱的人见此情况,都来要帐,吓得他哥也不敢在家呆了,他那未过门的媳妇见他家欠人家一屁股债,也和他拜拜了,为此,他父亲气得躺在床上病了半个月。
听会侠说完这些事,玉秋回到家,便再也不提养鸡的事了。同时,她也改变了主意,鸡不好养,但并不代表别的东西也不好养,她看到一则广告,说养貂无风险,可以快速致富,并且那家养殖公司离她们这儿也不算远,她决定养貂。只是本钱不能再从父母那里打主意了,得另想其它办法,考虑来考虑去,她打算等亚丽回来看她能不能帮帮她,亚丽去城里已经几个月了,想必手里应该有点钱的。
春节里,亚丽终于回来了,虽然只是几个月的功夫,她便变得时髦了许多,这让玉秋很漾慕她,和她商量养貂的事,没想到亚丽很支持她,竟愿意借钱给玉秋,这使她很感激老同学。
春节里,苏小叶也回来了,虽然衣着还是很朴素,但皮肤细嫩,一副清纯的学生样儿,和她一比,玉秋觉得自己真是有点苍老了。她们在一块儿聚的还有好几个别的同学,听她们叽叽呱呱谈着学校里的事情,玉秋心里难受,有不入流的感觉,便想离开,她曾经的男友高俊伟一个劲儿的留她,不让她走,她知道高俊伟对她还有意思,但是她很明白他们之间的差距,她不想再被抛弃,不想再遇见刘小峰那样的事情,所以,为了保护自己,她只有躲避。
过完年,带着亚丽给的钱,她本来是打算先考察考察再说的,但到那儿一看,那儿的人都说貂不象鸡样鸭样,有这病那病的,并且他们还要和用户签合同,养成的貂他们全部回收,据说他们的回收价比市场价还要高一点,算算养貂利润挺丰厚的,她当即便心热起来,加上卖貂的人又说看她很有诚意,如果她购两只的话可以给她一只怀孕的母貂,因此,她当即便购了一公一母两只貂回来。
看到女儿出去一趟,回来手里便多了两个黄鼠狼样的小东西,父母问那是什么,玉秋说是特种黑猫,父母问从哪里来的,女儿说是同学送的,因此父母也没在意,从此后便发现这两只特种黑猫成了女儿的宝贝疙瘩,只见她无事就蹲在铁丝笼前逗这两只黑猫玩,并且还天天给这黑猫梳洗、喂肉,还见人就问人家有没有死了的鸡呀、鸭呀什么的,伺候这两个小畜牲比伺候她老子还用心。
玉秋对父母隐瞒撒谎,但对同龄人却并不想隐瞒,金萍问玉秋那是什么,玉秋便说是貂,她问她养这干什么,玉秋说想摸索摸索门路,金萍便说女孩子家想那么多干啥,玉秋问她女孩子为啥就不能想了,她说女的有吃有穿干好家务就行了,不应该想这么多,这句话在玉秋听来极不顺耳,便说:“那咱们若是结婚了,就只能在家干家务吗?”,金萍说:“女主内,男主外,别人不都是这样吗”,看她的思想观念这样陈旧,玉秋便不和她多说了。
转眼里小貂生下来了,她悉心地照料着,却发现这貂长得很慢,她不知道是自己技术不好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便决定去养殖公司看看,便带着两只小貂出发了,已好久没和卖貂的养殖公司联系了,坐了半天车她又来到买貂的地方,却发现当时热热闹闹的养殖场现在冷冷清清的,一片荒凉,问周围的人养殖场的人哪里去了,说早搬走了,问搬到哪里了,却无人知道。一下子,玉秋若掉进了冰窟窿一般浑身冰凉,提着两只小貂,她跑来跑去的问哪里有收购貂的,却都是摇头,好多人连貂是什么都不知道,还问她提的笼子里是不是黄鼠狼,折腾了一天,什么也问不出来,她彻底丧气了,无精打采地坐上回家的车时,她恨不得把手里那两只小貂给扔到河里淹死算了,她恨那卖貂的,但也恨这让她丢失钱财的小畜牲。
接下来,她见人就问知不知道哪里有收购貂的,村里有人来看了,说她养的就不是貂,而是什么鼠,玉秋问来问去的,不但没有得到任何有用的消息,却反而惹得全村人都知道她养貂受骗的事。于是,一时间,说什么话的都有。有人说这女孩子胆大,也有人说她这是有野心,更多的是把这事当笑料来谈,甚至还有人把这事编成顺口溜,说什么:“买老虎,成老鼠,想致富,无门路……”,村人有说笑话的,还有说风凉话的,村里的赖孩家本就和玉秋家关系不好,赖孩说话更气人,说:“小妮子家还养貂呢,养个屌。”这话恰好被玉秋听到,便和他吵了起来,周围好多人都在看,玉秋本希望有人能上来替自己说句公道话,不但没人帮腔,会侠妈还在一旁说:“人呀,心太野了不会有好结果的。”气得玉秋七窍生烟。
在外面受气不说,谁知回到家里,玉秋妈也不知道怎么也听说了这件事,看见她,劈头盖脸的就是一顿臭骂,骂得她直想钻进地缝或者上吊自杀。
自此之后,玉秋便死了心,再也不愿提貂的事了,“貂”不想喂了,家里红薯也磨完了,地里活儿也干完了,闲着的玉秋觉得百无聊赖,忙时她一直盼着能闲下来好好歇歇,可真闲了,她却又心里发慌慌,从屋里转到屋外,又从屋外转到屋里,人象没魂儿似的找不到依持,实在无聊,她转到村头的大路上,南望望北望望,可长长的黄土路,寂静得象月球上一样,不见一个人影,除了偶尔跑过一只黄狗或晃过一只黑猪外,再也没有什么可以看见的了,村子里也静寂得象没住人似的,金萍叫她去她家学织布,刚开始她还觉得新奇,但也只是那么两分钟,刚学会扔梭子,她就又觉得无聊了,屁股上象扎了针似的坐不住,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她从家里转到村里,又从村里转到村外,可处处都是静寂和无聊,站在村边的大路上,望着北边苍茫的大山,她不知怎么就想起高俊伟来,因为在校文学社时,有次写一首“山”的诗,高俊伟形容山象一个沉默的男人,玉秋则形容山象俊秀的姑娘,两人为此争执了好长时间,最后结论是:写作对象是对自身的投射,结论一致后,两人一块去校外吃了顿饭,高俊伟非要付钱,并且饭后还非要她一块儿去河边散步,走到河边一处小树林时,高俊伟拥吻了她,就是那次,两人正式确立了恋爱关系。这样想着,玉秋忽然特别的想念高俊伟,同时也特别的希望他这时能突然的出现在自己面前,这样希望了一会儿,猛然想起高俊伟在外省的学校里,说不定早已有了女朋友,不禁一阵心情低落。
正落寞时,却听见家里乱槽槽的,有很多人在说话的声音,她回去一看,原来是乡里来收宅基费,说玉秋家的院子比现在规定的大了一点点,多余的面积要交五百元钱,不交就拉东西,玉秋爹一边给他们递烟,一边说这宅子前段不是刚收过费吗,怎么现在又要收,肯求他们通融通融,就别收了,没想到一个肚子大的快要撑破衣服的人却毫不客气的一手推开她爹递过来的烟说道:“别哆嗦,快点交,我还得收别的呢”,“那现在家里没那么多钱,你看......”,“你不交算了,起来”那人说着,推开她爹,伸手便要解那拴在院子里的牛,看着他土匪一般的霸道样,站在旁边的玉秋看不下去了,走上前去说道:“交钱可以,但你凭什么收钱呢?”
胖子说:“我给你收据”
玉秋说:“能不能让我看下你们的收据”
胖子不屑地问:“你是谁呀”
玉秋:“我是这个家庭的成员,这是我父亲。”她说着指了一下旁边的父亲。胖子极不耐烦地冲旁边一个穿警服的吆喝道:“二狗,给她看一下”
那个叫二狗的便拿出一本收据让玉秋看,玉秋接过一看,发现那是一本在街上花二角钱就可买到的一本收据后,便又问道:“你收这个费叫什么名称,是根据国家哪项条款收的?”
没想到她这一问,胖子竟恼了,说道:“你别给脸不要脸,我依据国家哪项条款,你不是狗咬汽车把的宽吗?”
听他这样说话,玉秋立时火冒三丈,张口便骂道,“究竟谁不要脸,究竟谁是一条披着“干部”的外衣却鱼肉百姓的黑心狼狗,谁心里清楚”,“妈的,你说什么呀,你这个丫头片子”,“你妈的”,玉秋要再还口时,嘴被旁边的母亲捂住了,那胖子被玉秋这一骂,气急败坏地大声吆喝和他一块儿来的那几个人道:‘给我搬,值钱的统统给我搬走”,看着那如狼似虎的几个人,玉秋爹慌了,慌忙的求饶说好话,又让玉秋妈取出钱给了那帮人,玉秋在一旁看着,气得要吐血。多少的辛苦、多少的血汗、多少的劳累啊,一霎那间,全都没了,这比小偷偷钱、自己被骗还要令人生气,令人难受,小偷偷钱、无赖骗钱虽也恨人,但最起码他们顶着一个小偷、无赖的名声,无论怎么说他们都是不光彩的,但乡里这帮人要钱就不一样了,他们要了你的血汗钱,头上还戴着一顶“人民公仆”、“共产党员”或“人民干部”的帽子,他们还拿着国家的俸禄,吃着人民的公粮,这就如养着一只咬人的狼狗一样,他虽然咬你,但你还得养他、喂他。
这样想着,玉秋又想起了派出所的关所长和肖科长来,她全身的血液便直向脑子上冲,以致她失去理智,弯腰捡起身旁一个没柄的镰刀头,照着那个胖子便狠狠的攥了过去,那几个人这时已经转身走了,正出大门准备去收别家的,冷不防后边一个东西过来,砸在身上,吓了胖子一大跳,低头看看那已咣铛落地的生锈的镰刀头,才知道有人暗算自己,这使他恼羞成怒的,扭头指着玉秋说: 你敢妨碍公务,谋杀老子,你吃了豹子胆了吧,二狗,把她给我绑起来, 其实这个时候二狗已经冲到了玉秋身边,正准备打玉秋呢,被玉秋爹挡着,看玉秋在二狗旁边站着,就象一只小羊娃站在一只大老虎旁边,胖子嘿嘿奸笑一声说:“二狗,收拾她,不用打”。二狗也嘿嘿奸笑一声,表示明白主子的意思,他们两人这么两声嘿嘿的奸笑,玉秋还不太明白他们什么意思,一旁的玉秋爹却心惊胆颤,他几步走过去,噗通一声便跪在了地上,抱着胖子的腿说:“领导,您饶了她吧,她女娃家,没见过世面,不懂事,您就行行好,放过她这一回,我给您磕头行不”,说着便磕头如捣蒜,玉秋在一旁,看不惯了,尤其听爹说让人家行行好这句话,更受不住了,她上去一把拉住她爹的胳膊说:“爹,你膝盖怎么这么软呢,看他们能把我怎么的”,“怎么的,我们不会怎么的的,你跟我们走吧”,说着二狗已经解下窗棂上一个绳头,走过来把玉秋的两个手腕绑在了一起,玉秋妈这时也跪下了,两口子死死抱着胖子的腿哀求告饶,胖子却淡定的掏出烟盒,一边抽着,一边对身旁的人说:“把她给我押到车上,咱们回去吃饭”,对脚下正抱着他腿的两口子视而不见。未了还指示二狗把那个镰刀头拾起来带好,要做物证。
的吉普车载着玉秋和一群人扬长而去,留下玉秋妈吓得昏死在地上,玉秋爹抱着她呼天抢地的,这时邻居们才知道她家出大事了。追出村去,哪里还见得着玉秋和吉普车的影子。
且说胖子二狗这伙人拉着玉秋到了乡里,胖子说把玉秋送回局里关起来再吃饭,二狗见今天罚那么多款,急着吃好吃的,便说那个空屋子的钥匙他忘家里了,吃完饭再去取吧,车上其它几个人也都急着大饱口福,都嚷嚷说:吃了再送,吃了再送,一个小妮子,手被绑着,还能跑了不成。这样说着,几个人都下车吃饭去了,剩下玉秋一个人在车上,呆坐了一会儿,她试着用手拉了拉车门,发现门竟然没有上锁,她手腕虽然被绑着,但手掌和手指头还是能来回活动的,她就在心里琢磨,自己到底是跑还是不跑,考虑了一会儿,她觉着这帮人纯粹就是一帮土匪,毫无素质和道理可讲,和他们斗,除了花钱买通和以强制强外,别的好象也不管用,虽然除了去外县找亚丽之外,别的也没什么好的出路,她决定还是跑了为妙,这样琢磨着,就推开门,下车走了,跑到一个无人的地方,她把绳子在一个墙角的尖石头上磨了几下,绳子就断了,她就拼命的跑了起来,跑了好久,她觉得该到了,可一问路人,还有几十里地,这时她又渴又累的,看看天也快黑了,觉着这样跑下去不是办法,可要坐车吧,她又身无分文,想了一会儿,她决定去学校找她的同学去,先向她借点钱,明天坐车去外县找亚丽。
天黑时,又累又饿的她到了学校,看到校园里熟悉的蓝球架和那么多生龙活虎的学生,她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同时也有种自卑的感觉,去年的这个时候,她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学生,还和高俊伟在一块写诗,只一年的时间,就物是人非、境况迥异了。做学生时,不管学习好还是学习坏,只要没高考,她们就都还有希望和梦想,就都还有翻身的可能性,但是自己呢,这会儿别说希望和梦想了,倒成了逃命的了。
瑞芳见到她,也很意外,看老同学神色不太好,她也没敢多问,慌忙领她吃了饭,又领她到女生宿舍,看同学们都去上晚自习,周围没人了,才敢问玉秋发生了什么事情。